夢境開始極速變幻,轉瞬之間,已是百年后。
不周山一戰(zhàn),女媧念他治水有功,親授水神印,掌昆侖山玉清宮。經(jīng)此一戰(zhàn),孟章真元大損,長居水神殿,閉關不出。
方百年,一出關便聽聞一個驚天噩耗,他曾經(jīng)的徒兒筃竹,已于百年前在流放之地尸山殞滅。
他化身青龍,悲痛長嘯,龍吟不絕,暴雨不歇,百川四海一夜之間洶涌澎湃,洪水再起,幾乎淹沒九洲大地。
隨著夢境的轉變,林小竹被魏然緊緊拉著手,在山海經(jīng)世界里飛奔。
尸山仍是遍地尸骨的陰沉景象。
孟章在尸樹林里飛奔,眼睛里第一次現(xiàn)出讓人恐懼的情緒。
孟章站在白骨屋前,畫面驟然定格在一地血淋林的白骨上。
他已經(jīng)不能分辨出哪些是人的白骨,哪些是麖的白骨,雙眼落在那具分外嬌小的骨架上,眼底漸漸變得通紅,站不住似的,雙膝跪在地上,身體匍匐,因控制不住的悲痛而顫抖良久,胸腔里如獸般發(fā)出一陣低沉的悲鳴。
不論是面對前一世的師尊還是這一世的魏然,林小竹都沒有見過那人如此失態(tài)。
心中不禁凄然,側頭看向魏然。
他神色淡然,可眼底層疊的波瀾還是被她一眼看見。
林小竹忍不住小聲安慰,“這畢竟是夢,你別……”
然而,并不等她說完“太難受”三字,魏然已經(jīng)開口,“古人總說,逝者已矣,與我而言,卻是局外人觀測鏡中事,只有無限唏噓。”
如此釋然。
小竹倒怔住了,片刻,還是追問一句,“你真的不難受?”
魏然默然溫語,“……如果有什么感受,是遺憾,”頓住,回身輕笑,目光如佛,“我非鐵石之心,如果時光流轉,我亦希望提前預知一切,救她于深淵,于水火,哪怕,用命換來與她最后一面……但我也知道,世上不是所有的遺憾都可以被彌補,希望,亦是奢望,縱然到此時,即使記憶不再,我亦能想象當初失去她時,錯過那最后一面時,我的心,有多痛……眼前的這幅畫面,說不出萬一?!?p> 他眼中有光,小竹知道,那是什么。
耳邊有風吹拂,刮起一陣舊日的隱傷,那傷,是一塊干透了的血痕,變成深褐色,深深刻在這個叫魏然的男人心底。
她想觸碰,唯怯懦的僵持。
半晌,她艱難的發(fā)聲,“能否嘗試,放下?”
這話,未免小孩子氣,今世的她雖當了前世的旁觀者,卻終究不是那夢中人,沒有那夢中的諸般情。
魏然目光微動,輕捏她的臉,笑了,稍許苦澀,與醇香,如品一壺陳釀,“我可沒你這么沒心沒肺,轉了一世,什么都可以放下……有些人,有些事,一輩子記得,總好過遺忘。記憶,對我來說,很重要。”
記憶……很重要。小竹來來回回砸吧這句話,似乎也品嘗到經(jīng)年的苦澀和醇香。
大概是,對有些人來說,記憶,就好比一壺悉心釀了多年的老酒。
孟章身上被雨水打濕的青衣,他整個人匍匐在地上,一塊一塊收集滿地殘骨,袖子和衣襟上沾染了泥土,雨水從臉上落下,絲絲縷縷都是痛苦。
那張臉,是魏然,也不是他。
林小竹發(fā)了會兒呆,扭頭對魏然問一句沒由頭的話,“你現(xiàn)在,還愛著她嗎?”
聞言,魏然有些意外,“你以為,那一世的我是愛她的?”
小竹猛點一下頭。
“的確,我愛她,但這愛,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愛?!?p> 她抬起頭來,“不是我想的那種愛?”
魏然若有所思,“千百年來,我照顧她,關心她,疼她,縱她,是因為她是我最重要的人?!?p> 最重要的人,只是如此而已?
“你別說,你對她的感情只是師父對徒兒的感情?”她有點著急,瞪大了眼睛看向魏然的眸子,“你們一起度過那么漫長的歲月,一起經(jīng)歷那么多事,哪怕你不承認你對她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師徒之情,可你難道看不出她對你,早已情根深種?”
魏然始終平靜,就那樣站在一拳之外,靜靜地回看她的眼睛,面對小竹此時的聲聲質(zhì)疑,他沒有一字辯駁。只是沉默。
沉默久了,她就有種想要大哭大叫,咆哮發(fā)泄的沖動。
原來是她一直想錯了,是筃竹一直想錯了。她們都一廂情愿。
細細想來,孟章從頭至尾沒有一次僭越過“師徒”這道藩籬。一個愛字也不曾出口,甚至連投向她的目光也不曾灼熱過。他一向當筃竹是徒兒看待。
一念情起,一念死別,到頭來,原是筃竹一廂情愿,執(zhí)念至死。
眼淚沒有預兆。
小竹深深的吸口氣,“那,看來,你并不愛她啊……可是,魏然,這一生,你有愛的人嗎?”
魏然沒有答話,神色淡然,目光越過層疊的積云,不知看到何處。
許久,他終于將視線收回,投向草屋旁那個被悲傷吞噬幾乎瘋狂的男人——
他已經(jīng)忘了,那個時候的自己,是怎樣的感受,除了傷心,瘋狂,還有沒有別的?
林小竹看出他不想多說,暗自閉了嘴。
忽見孟章的青袍上,有一角熟悉的青色,待仔細看清楚,垂眸思索一瞬,回頭對魏然道,“你說,那片青色布帛上的字和印章真的是他親筆寫的嗎?”
魏然看著孟章的目光,有片刻惆悵,“當年我是被憤怒和痛苦沖昏頭了,從長琴那里聽說她被貶入尸山,神魂俱消,就不顧一切沖到顓頊殿找那幫人算賬,沒有多花心思想一想這塊布帛的由來。放棄仙身,在冥河做幽靈的那段時間,我才知道,溟幽那里有一只判官筆,不僅能判生死是非,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作用,它可以模仿任何一個人的字跡,無論仙魔人神。”
林小竹恍然領悟到了什么,“你是說,那些字跡是溟幽寫上去的,與你無關?”
魏然點頭。
“可,那枚印章呢,總歸是你的吧?”
尸山密不透風的云層壓上來,有些沉重,他微嘆,“那印章是傀儡師父送給我的,他能刻一個,自然也能刻兩個?!?p> 林小竹滿頭黑線,失神半晌,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魏然的胳膊,“感情我們的前世是被你的師父和溟幽聯(lián)手坑了啊,哎!”
她仔細的看一看他波瀾不驚的眸子,“......你為什么放棄仙身?”
巍然的腳步頓了一下,“真假一念,愛恨一念,神魔,也只是一念罷了,他說得對,世間事,唯變才是真理?!?p> 他——是指傀儡共工吧?
林小竹支著下巴嘆口氣。
他繞來繞去,說白了不就是做神仙做膩了,想入地府做個幽魂,換種活法唄?
想起他說,茵竹是他很重要的人,林小竹不免思緒一轉,又覺得他只是單純的為自己的傻徒兒討個公道,然后,悲慘的被貶了?
她想不到的是,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他變成墮神,入地府千載,其實原因簡單到讓她心痛,痛到恨不得永遠不知道這個真相——
他只是想,最后再見她一面。
骨傘飄過來,回到魏然的手里,他輕輕的說了一聲,“夢境結束了,我送你回家吧。”
入秋了,天氣多雨,有些沁入皮膚的涼意。
離開前,她扭頭看一眼自己待了這么久的地方,這才想起,自己昏睡時,被他從醫(yī)院帶到了這里,如今,倒也懶得去問他為何這么做。
這棟臥在綠樹濃蔭中的三層小樓,造型看上去非常古樸別致。
四周除了參天的綠樹外,還種了一片郁郁蔥蔥的青竹。
墻體是斑駁的古銅色,一扇窄小的陳舊木門,左門上畫一條顏色淺顯的蒼青色龍身,右門上是一個氣宇軒昂的威猛龍首。門上一左一右鑲嵌兩個青綠色的銅環(huán),仔細看,兩個銅環(huán)上居然也盤旋著兩條通體蒼青的小龍,看上去活靈活現(xiàn),宛如下一刻就要脫離桎梏飛出來。視線往上,掛滿藤蔓的屋檐下橫著一塊木梁,上有一塊不起眼的匾額。只是,沒有字。
“為什么不提字?”
魏然隨她的目光看去,伸手一指,“有字。”
一束青芒迅速從他指尖掠出,瞬間擦亮了她的眼睛。
再看去,匾額還是那塊匾額,卻有什么不同。定睛細看,三個蠅頭大小的字慢慢現(xiàn)出來,是三個極細極小的字體,非隸非篆非楷,筆畫復雜的糾結在一起,卻形神飄逸,風骨冷峻,而那斑駁的墨跡已經(jīng)快要與這匾的顏色融在一起了。
“贈夢閣?”
她居然認得。
“嗯,贈夢閣,”他輕笑著,“肉眼是看不見的?!?p> “為何?”
“能看見這匾額,才能入得這閣,而這,需要機緣?!?p> 林小竹抹一把自己的眼睛,“看來,我的這份機緣,是你給的咯?”
“各人有各人的機緣,我只負責接待那些找上門來的機緣?!?p> 她忽然想起來什么,忙握住他扭動方向盤的手,“我記得我醒來時聞到一股很濃的消毒水味,我應該在醫(yī)院,我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
魏然聞言瞥她一眼,徑自發(fā)車,踩一腳油門,車開出老遠,才慢慢溫語,“你的確死了,尸體在醫(yī)院停尸房凍了七天?!?p> “七天?!”
她使勁搓胳膊上豎起的寒毛。
“江上無名女尸,沒人認領?!?p> 輕飄的語氣,像是寒霜打在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