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十三 6

　　名都中盛景無數(shù)，其中以離宮為最。之前離君窮盡人力物力，大興土木，離宮離園，皆有巧奪天工之妙。美到何等地步不必細(xì)說，只說當(dāng)年草原鐵騎入城，原本他們久攻不下，烏孫王又被王子離安刺成重傷，滿腔怒火都要發(fā)泄出來，屠城勢在必行。哪知他們一進(jìn)名都，見了離宮之美，目眩神迷，連最兇殘的士兵也悄悄松開了手中的利刃，不知是誰帶頭，他們紛紛脫了靴子，怕踩臟離園潔凈的青石磚。離宮離園有些宮人懷抱以死殉國的志向，想與這些敵人決一死戰(zhàn)，萬萬想不到竟是如此靜寂。

　　待到國君季白接了皇位，除了輕徭薄役，讓百姓修養(yǎng)生息外，開放離宮離園應(yīng)該是最受矚目的舉措。季白自己住在離宮最偏僻的一所殿宇中，那里原本是關(guān)押后妃的冷宮，多年無人居住了，他卻安之若素。

　　離國百姓飽經(jīng)戰(zhàn)亂，饑荒，瘟疫，終于得了喘息之機(jī)，各地農(nóng)商復(fù)興，漸漸名都人又穿上了綢衣絲履，國子監(jiān)又門庭若市，天下學(xué)子經(jīng)了考試篩選，最好的一批可以進(jìn)到名都就讀清雨和北湖兩所太學(xué)，學(xué)成之后，分送各地主政，剩余的便各奔東西，繼續(xù)教化英才。

　　季白以無為治國，一邊百姓們視他如神，稱為圣人，一邊天天被朝臣學(xué)士們念叨說他太過軟弱寬仁，搞得現(xiàn)在的人根本不理會從前的倫理道德，女的不講三從四德貞潔賢淑，要進(jìn)女學(xué)念書，跟男人一起做工領(lǐng)酬勞，男的不敢三妻四妾，夫德全失，娶二婚女子不以為恥。無論男女，都只認(rèn)得錢，都嚷嚷著要多讀書。雖說大家吃穿比從前好了，可這風(fēng)氣道德實(shí)在淪落了。

　　前朝遺老，無不痛心疾首，邊吃著羊羔美酒，邊憂國憂民，倒是忘了頭些年大饑荒挨餓的情形了。

　　離宮離園開放之后，成為名都百姓休閑之所。四國八荒遠(yuǎn)在天邊之人，也以來到名都去離宮逛逛為榮。四大名俠中的女俠吳必殺財(cái)力雄厚，包下離宮中的景明宮，做成了名都第一名流交際之所。無論何人，能被邀請去景明宮，必要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好生修飾，坐最好的馬車，如同奔赴最美的夢境。

　　景明宮后花園幽靜之處，有一小小雅舍。外面青藤流水，修竹繁花，盡得得天然之趣，里面鋪設(shè)厚厚雪白地毯，青玉石幾，一色水晶器皿。國君季白崇尚儉樸，這里的奢華遠(yuǎn)勝皇宮。

　　十三公子仍裹著銀狐裘，臉色蒼白，對面坐的女子一雙細(xì)長眼睛，臉頰略狹長，但脂光粉膩，打扮得嫵媚動人，纖纖玉指上絳紅的指甲，跟唇上絳紅胭脂一色，這等美艷雖不算傾國傾城，也別有風(fēng)流動人心處。只是十三公子一臉落寞，并無愛戀纏綿，久久不語，嘆了口氣：必殺，換了你是我，你會怎么做?

　　景明宮主人吳必殺微微一笑：我若是你？那我早就娶了我嘍，不過我得先把你身邊那個什么小柳樹除掉，絕了后患。

　　十三公子跟著一笑：你要么不開口，開口就語不驚人死不休。說來這點(diǎn)你跟紅柳倒是挺像的。因?yàn)樾睦镉性囂?，索性把最難聽的說出來，別人想假裝聽不見也不行了，等別人一回話，這才有了機(jī)會。

　　吳必殺一笑：反正你什么都懂，還問我干嗎。我這里有上好的青梅酒，要不要少少來一杯？雖說你身體弱，不過一醉可以解千愁。

　　十三公子皺眉：我不喝酒，更不想醉。當(dāng)今這世上，多少人醉了，我也要醒著。

　　吳必殺掩口笑道：當(dāng)然要醒著，不然眼看你要做新郎官的人，新婚之夜醉得睡死過去了，這不是笑話嗎？

　　十三公子聽到“新郎”“新婚”眉頭憂色更重，可是看到吳必殺笑容天真頑皮，猶如小女孩撒賴，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也就是你吧，能陪我說笑，解我煩惱。千杯不醉的人，碰到了你，也要醉了。

　　吳必殺笑得更是千嬌百媚：人要都醉了，我不是更有機(jī)會？公子，大喜之事別這么憂心忡忡，你要是擔(dān)心跟紅柳解釋，我去跟她說，大不了我跟她打一架，多半還是我贏呢。

　　季十三也不看她，只是淡淡地說：你要找她打架，我就殺了你。

　　吳必殺收了笑容，也淡淡地反問了一句：殺我，就憑你？

　　文紅柳把那兩枚童顏果鎖進(jìn)密室寶箱中，這才松了口氣，連日奔波勞碌，她隱隱覺得那炙熱難當(dāng)?shù)耐闯忠u來，趕緊坐下，吃了兩顆雙雪丹，正待運(yùn)功時，卻聽外面一陣腳步雜亂，小丫環(huán)揚(yáng)聲喊：小姐，小姐！有人送東西來哪。

　　文紅柳皺眉：讓他們放在外面。

　　小丫環(huán)趕進(jìn)來說：不行，那人說要親手交給你，哎喲他好厲害，咱們這邊出了五個人都被他打翻了，又口口聲聲說不是來尋事的，只是要見見文小姐，他說他姓冷。

　　文紅柳趕出去，冷鴻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庭院中，周圍幾個屬下被他盡數(shù)打倒在地。他見了文紅柳，一揚(yáng)手，一個小包破空飛去。

　　文紅柳伸手接過，里面沉甸甸地。冷鴻說：給你的丹藥，還有這個。

　　低頭看時，一大塊桌面大小的石頭，黑沉沉地。文紅柳大驚：晶墨玉！你？……

　　冷鴻語氣冷淡：這是拿來贖人的，杜鞏聽說被你們坐忘堂扣下了。你看這塊玉夠不夠用，用來放了他？

　　文紅柳聽他如此撇清，生怕誤會是專門用來送自己療傷的，哼了一聲：杜鞏那小子跟你什么交情，你就這么幫他。再說又不是我扣押他的，是他有了幾個臭錢，非要來贖我們賭坊的紅姑娘秋意，人家不答應(yīng)他就賴著不走，扣押他，他夠資格給我扣押嗎？你的玉你搬走，當(dāng)我很稀罕嗎？

　　冷鴻依舊語氣冷淡：這東西太沉了，留在你們花園里避蚊子吧。說罷轉(zhuǎn)身就要走，文紅柳上前一步：你站住。

　　她轉(zhuǎn)身回屋，不多時拿出個信封來，讓小丫環(huán)遞了過去給他。冷鴻隔了半個花園的距離看著她，家常挽著一把烏黝黝的青絲，別著白玉簪，寬寬地穿著一身雨過天青的絲袍，益發(fā)顯得她姿容清艷，站在這深宅大院里，不是官家小姐，也是豪門千金，絕想不到是江湖人物，賭坊老板。

　　冷鴻心里嘆了口氣，略拱拱手，徑自離去。

　　他身邊有錢，便去了清雨太學(xué)旁邊的紅袖酒坊。酒坊老板娘四十許人猶自打扮得花枝招展，身段玲瓏，心竅更是七巧玲瓏，見了這位熊老板的座上賓，文小姐給買單的紅人，喜不自勝，一迭聲地招呼眾人好生伺候，開了頂尖兒的上房不算，還派那清秀小丫頭流水也似地送了熱水毛巾，香茶點(diǎn)心，樣樣都是上好的。

　　好容易辭謝了這些熱情款待。冷鴻關(guān)了房門，打開文紅柳的信封，她文如其人，字跡清秀雅致，只是冷鴻看了，如驚雷滾滾。

　　信寫得很簡單，幾個名字卻是冷鴻心心念念的，大師兄商瑞寧，投靠鐵軍后積功升至參將，前年去了西秦，是陸維女王的旗下要人。大師姐范晴云，力盡被擒后，不知所終，但是連年鐵軍中小隊(duì)長屢遭暗殺，懷疑跟她有牽連。六師弟杜心遠(yuǎn)，跟毒門里的藥圣傳人牧谷雨結(jié)為夫妻，兩人在城外經(jīng)營一家六劍竹園，專門售賣新鮮瓜果蔬菜。三師兄鄧慶，后面只有一個地址，就住在坐忘堂后面的胡同里。五師弟肖思敬在清雨太學(xué)里當(dāng)雜役，這個冷鴻早已知道了。

　　看了這些，冷鴻心中狂跳，二師兄大家只知道稱他二師兄無咎，卻不知姓，他只在過年時跟大家匆匆一見，只記得他面白無須，眉目深邃，算得上是個美男子。

　　只是，文紅柳在二師兄金無咎后面寫：臥底藏書派十年，現(xiàn)為藏書派某堂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