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無罪 2
城中食物不算貴,住處不便宜,悅來老店有好幾處分店,冷鴻打聽了一下,一晚上就要一兩銀子,包月也要二十六兩,確實有功夫的人也可以白住鎮(zhèn)鎮(zhèn)場子,冷鴻看到有個高個子小伙子,濃眉大眼,穿著鮮明,背著把劍,到店前停車馬的空地演武,舉了石鎖,又舞大刀,看得出練過,不過到底功夫太淺,最后還是被一個中等個子的武師給扔出來了。一片哄笑聲,他也不在乎,拍拍身上的灰,再去下一家試。
路過冷鴻身邊時,冷鴻聽見他說:老子就是要做俠客,當世第一大俠,怎么著,老子就是要做俠客……
不知怎地,冷鴻對他有幾分同情,五兩銀子剛找開錢,他摸出一個二兩的銀錠子,對著那小伙子一扔,他正埋頭趕路,竟遇到天上掉銀子,忙伸手抓過,轉(zhuǎn)頭看見了冷鴻,咧嘴一笑:大哥,謝了,我正愁沒盤纏呢。
冷鴻倒不想多說什么,也笑了笑。沒想到他幾步趕過來,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兄弟我叫黃縱橫,縱橫天下,縱橫四海那個縱橫啦,怎么樣這名字不錯吧。本朝大將軍黃辟疆是我本家。我剛來名都沒幾天,要不進武館,要不就去從軍。大哥你呢,看你也不像名都本地人……
冷鴻打斷他:我叫冷鴻。那個,我也要去找住處了。
黃縱橫高興了:一起啊。這一片我比你熟,我轉(zhuǎn)喲好幾天了,冷大哥,你這人真好,平白無故就肯把錢給我用……
冷鴻不得不再次打斷他:那個,我要去西邊,我有同伴在等我。
等他走了老遠,還聽見黃縱橫在后面大聲喊:冷大哥,這二兩銀子我會還你的,雪中送炭之恩,沒齒難忘……
冷鴻心想:如果知道你這人這么多話,寧可就不給你錢了,換個耳根清靜。
為避開這位自來熟,冷鴻一路向西,名都風(fēng)物繁華,商鋪武館林立,造得最神氣的,不是衙門,竟是學(xué)堂,名都兩所太學(xué)都在西郊,一名清雨,一名北湖,早年冷鴻隨師傅進京,就知道天下學(xué)子,莫不以這兩所太學(xué)為尊。將來從這兩所太學(xué)出仕,人人高看一眼,而天下學(xué)堂,也以能請到兩所太學(xué)的學(xué)生做老師為榮。
只是這一路上,冷鴻聽了許多傳聞,有說清雨的學(xué)生開了大商鋪,發(fā)財致富,連學(xué)業(yè)都不要了,還有說北湖的學(xué)生落魄鄉(xiāng)間,殺豬賣肉為生,還有所春回學(xué)堂正大興土木,喜氣洋洋,因說江湖最大的生意人吳必殺的二當家賈不歸從前在此求學(xué),如今賺得大錢,給學(xué)堂捐獻了好一筆現(xiàn)銀子,出來進去的學(xué)生皆面有得色,進了春回學(xué)堂就是賈不歸大老板的學(xué)弟學(xué)妹,將來如能去天意樓謀個職位,掙得比在衙門口混事還多呢。
多掙錢,找個好事由,養(yǎng)家糊口,對了,還要買下房產(chǎn),有了房產(chǎn)的再買車馬,有了一套車馬還要再買一套,充耳即是這些事。冷鴻一口氣走到了名都西郊的邊上,繁華漸落,四處盡是民宅,總算聽不到人言了。他長出一口氣,覺得有點累。
一個破敗小院面前,有位老人家在脫土坯,冷鴻見他年事已高,上前寒暄了幾句,就動手相幫。這些事原是他最拿手的,土坯一塊塊做成,嚴絲合縫,與燒出的紅磚毫無二致。那老人家姓孟,孟老一看他手藝這般純熟,趕緊給他端茶端水,忙個不停。
孟老脫了土坯是為修坍塌的院墻,冷鴻便把那段塌壞的院墻扒了,碎磚土塊,砌弄起來,居然又成了一小段墻,新脫的土坯需要暴曬才行,只能等明天再砌了。孟老稱謝不已,問他是不是鄉(xiāng)下來的學(xué)生,這樣的好手藝,不要是家傳的吧。
冷鴻說自己沒有福氣讀書,不過倒是剛從鄉(xiāng)下來的,正找住處。孟老便熱情相邀,留他住一晚。冷鴻也就答應(yīng)了,因為他心中算了算,明天可以把孟家的院墻徹底翻修一下。
孟老一家三口,爺爺領(lǐng)著孫女小玲和孫子小虎,還有一個房客姓杜,貧苦出身卻在清雨太學(xué)讀書,爺孫三人說起杜小哥都是一臉驕傲,小玲還有些許害羞,明顯兩人之間有點什么。
晚上有些肉食,單給杜小哥留著,其余皆是素菜,小玲給冷鴻炒了盤雞蛋待客,冷鴻見他們生活清苦,自己下廚,在菜園里扯了幾把菜,把剩下的幾塊肉干切碎煮成了濃湯跟大家分食。別人還罷,小虎吃得頭也不抬,冷鴻索性讓他把炒雞蛋也吃了。
晚上冷鴻睡小院西廂房,緊挨著房客杜學(xué)生的房間。說是房間其實是個堆放雜物的棚子,最里面有張舊床,掛著漁網(wǎng)般的破蚊帳。
冷鴻把棚子里的陳年雜物拾掇了一下,清出塊空地,一口氣把四套劍法又練了一遍,真氣勃勃,快美異常。其間聽見杜學(xué)生回來,爺孫三人又為他整治晚飯,噓寒問暖。杜學(xué)生沒說多少話就回房睡了。
半夜里,冷鴻聽見院子里有聲音,他不動,靜靜地聽那細碎腳步聲進了隔壁,接著有低低人聲。冷鴻耳力甚佳,但覺得事不關(guān)己,似涉隱私,也不該聽。
不想沒到一炷香的時間,又一陣腳步聲響,到了杜學(xué)生的窗下,杜學(xué)生的房中一陣細微的亂響,冷鴻聽到有人摸進了自己的房門,直奔床而來。
他情急之下縱身而起,手腳并用撐在床頂,整個人成大字扒在頂上,而那人已到了床上,翻身一滾,靈貓般鉆進了被子,自以為得計有了藏身之處,卻忽然覺出被子微溫,一轉(zhuǎn)頭,正跟冷鴻的視線對了個正著。黑夜里一上一下,猝不及防,兩人都是大驚大窘,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來的那人不出所料,是個年輕姑娘,目光灼灼瞪著冷鴻。忽聽窗外有微微抽泣聲,是小玲的聲音:
早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不是要娶你的同學(xué)了,清雨太學(xué)中那么多達官貴人家的女兒,我拿什么跟人家比,可是我的心給了你了,拿不回來……杜學(xué)生含糊辯解幾句,卻惹得她哭出了聲,又不敢大聲,抽噎著說:
反正我知道將來不會有好結(jié)果,可是你不是說過你喜歡我嗎,我不敢求你什么……我也沒什么可以給你,能幫上你的……我也想去上女學(xué),可是家里沒有人給爺爺和小虎做飯……你說過的,你說過你知道我喜歡你,你也說你喜歡我的……
冷鴻聽得面紅耳赤,尷尬中又替她心酸,小玲窈窕清秀,手腳勤快,敬爺爺愛弟弟,實在是個賢惠的好姑娘。他滿心想說:這姓杜的要在學(xué)校里還有別人,那就更不是東西了,眼看這邊還放著一個翻墻過來半夜私會的,好死不死害得他不能好好睡覺。
床上的姑娘盯著冷鴻,四目交投,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耳邊聽著小玲的話,可她全不動容,只是聽外面小玲哭訴片刻,也不知道兩人交涉如何,腳步聲就遠去了。
一切又歸于寂靜,只是靜得怪異之極。冷鴻心想這位私會情郎的姑娘,什么時候肯把被子還給他。
那姑娘瞪了他半天,才緩緩坐起,扭身似欲下床,冷鴻心下一松,也想下來,卻聽見她低聲說:今天的事,你敢對人說,我就讓你死。
聲音雖小,聲音卻清冷如寒冰。說罷也不管冷鴻是否回話,輕輕起身出門去了,顯見輕身功夫不錯,一路去了院墻方向走了。
冷鴻這才落回自己的床上,后背全是汗。與其說是撐得勞累,不如說是窘迫的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