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1
桃花開了五次,謝了五次,第六次桃花落滿山路時,冷鴻站了起來。他決定下山了。
看看自己親手搭建的茅屋,自己親手搭起的引水竹管,那時覺得挑水費事,冷鴻把湖邊的泉眼下挖了個蓄水池,然后一路用青竹管引水過去,竹管接縫漏水是小問題,他取了些樹膠樹脂,放置三夜后,再將它們煮軟,內(nèi)撒少許曬干的樹皮粉末,調(diào)制好了將竹管接縫處一一勾抹,三次曬干,再抹三次。竹管至今滴水不漏,有次被一只狐猴又抓又扯,竹管也安然無事,還是他不放心,用了幾把炒蠶豆把狐猴引走了。
他砌的爐子也好,選人面樹旁的黃粘土,曬干,打碎,過一過水,留下最細(xì)膩的那部分土,再調(diào)和起來。燒出的四方土坯砌起來嚴(yán)絲合縫,而他仍然用樹膠將接縫統(tǒng)統(tǒng)勾一遍,務(wù)求密實。再在爐子外面刷一層淘洗過的白粘土。干了之后雪白光亮,不似灶臺,倒像個什么擺設(shè)似的。
住到這第六年頭上,他也成了山里的老住戶。這地勢好,少不了有人來搶奪,有個三回五回,他們吃了虧,也就不再來了。其實藏身到這野馬山上來的人,都是江湖失意人,又多在城里住慣了,不懂得在山里覓食,只想靠勇力,奪占個安身之所,幾口飯食。冷鴻第一年里還有些心浮氣躁,來犯者一律打斷左臂臂骨,留下他們右臂,還能穿衣吃飯不耽誤抓癢。然而看到第七個漢子,明明精疲力盡,內(nèi)力全無了,還要跟他拼死糾纏,冷鴻忽地心軟,停了手,回屋給他端了一碗剛煮好的野雞蛋。
漢子看著那碗,眼中盈淚,端了就走,走到一半路,停步回頭。冷鴻見他那對網(wǎng)罩紅絲的眼睛里流露祈求神色,心知江湖人千刀萬剮也不會求饒,必定他遇到了什么難事。
果然,跟著漢子走到山坳里,一個簡陋草棚下,竟有女子在草上翻滾,眼看臨產(chǎn)。冷鴻大驚,立即回自己住處去拿了被子和盆,又讓那漢子抱起女子鋪了被子,強(qiáng)喂她吃了幾個蛋補(bǔ)充體力,那女子已是生死一線,見郎君遲遲不回,急痛攻心險些氣絕,一見不但男人回來了,還多了幫手,有水有食,精神陡增。冷鴻再回住處,路上隨手打死一只竹雞,燉了自己曬干的菌子,調(diào)和野菜,連鍋帶碗都端到山坳里來。
是夜風(fēng)雨交加,但冷鴻和那漢子兩人合力早把草棚四壁加固,屋頂堆厚,那漢子熱食進(jìn)肚體力恢復(fù),揮刀斬長草,一時三刻,編出幾條草席,掛在棚子前遮蔽風(fēng)雨。冷鴻看那草席編得光潔滑手,一根草刺也無,那用力精準(zhǔn)入微,隨心所欲。這人的功夫不要說是一等一,而他揮刀的姿勢,又分明是劍法。
五更天,晨光熹微,嬰兒方才呱呱墜地。漢子用冷鴻給的溫水,為大人孩子清洗。那女子也剛強(qiáng),生下了孩子便起身自己進(jìn)些水食,把女兒抱來喂奶。母女倆都是鹿般大眼,睫毛長長,而嬰兒忽地露出笑容,竟又和那漢子一模一樣。
這一家人從此在山坳里安家,那漢子讓冷鴻叫他阿山,女子叫梅姐,新生小女凌晨出生,取名小晨。原本兩人想請冷鴻賜個小名,冷鴻想了想說是吃了蘑菇才生的,就叫蘑菇吧。于是此后娃娃就叫小晨了,冷鴻有時偷偷叫她蘑菇,便遭梅姐強(qiáng)力喝止,原本梅姐以恩人待他,絕不失禮,但只有這件事絕無商量余地。大約無論俠女還是凡俗女子,這愛美之心同一,芬芳蘭芷叫了千百種都沒問題,把她們叫成蘑菇無論如何不可以。
三個月后阿山下了一次山,他運上來許多米糧布匹,鍋碗瓢盆,實在不耐煩像冷鴻那樣事事親為。東西攤開,任冷鴻挑選,他看來看去,選了一包辣椒粉。
阿山說:看不出兄弟你愛吃辣。冷鴻說:我吃辣能找到野山椒,我怕這東西被小晨拿到了,辣著她。阿山和梅姐相視一笑,滿心感激。
路遙知馬力,日久未必見人心,見人力是一定可以見到的。小晨滿月時,阿山已蓋起了幾間高大茅屋,親手打出了大床小床,四處鋪的草席上,有各種細(xì)巧花紋。不敢想象那高大黑漢子蒲扇般大手為何如此精細(xì)。而梅姐更是能干,摘了果子釀酒,挖了天麻黃精跟各種野味搭配煮菜,家里一塵不染,小女身上還穿得袍是袍褲是褲。冷鴻那天來為他家砌個爐子,親眼見梅姐為逗女兒一笑,飛身輕輕躍起,摘下了大樹頂上枝頭的一朵花。扭頭看到他,有些訕訕地。冷鴻目不斜視,掏出幾樣玩具給小晨,他燒制鍋碗時,給孩子燒了幾樣老虎兔子之類的,還有一個哨子。
梅姐留他吃飯,豐盛精潔,臨走送他一條大褥子,兩張完整的金錢豹皮縫在一起,花紋銜接隱然無縫可尋,燦爛華美,小晨睡的小床上也有一條,比這條略小。用雪青色綢緞做里子。冷鴻的那條用的是青色棉布。梅姐不好意思地說緞子用完了,又說明年就養(yǎng)蠶織布,必讓這四口人都穿上絲綢衣服。冷鴻聽她隨口就說出四口人,顯然把他當(dāng)成了至親,心頭微熱。只是誰也不知誰來歷,再親熱又能怎樣。
冷鴻臨行前,去山里看了師傅,算起來這也是第二次拜師,遠(yuǎn)不如第一次那么隆重了。師傅揮揮手,不用磕頭也不用施禮,愿意就叫聲師傅,不愿意就叫個老頭,老公公,都行。冷鴻不喜歡規(guī)矩,但也不敢太失規(guī)矩,他叫師傅叫了幾年,也確實學(xué)到了東西。
師傅不教武藝,冷鴻之前學(xué)的武功不算少,只是武功再高,你也難讓世間事順?biāo)煨囊狻?p> 師傅不教他鍛造鑄鐵打磨刀劍,這原本就是冷鴻的本行,鑄造刀劍融合金木水火土,奪造化之功,打造出來的卻是傷人的兇器。冷鴻上山后就再也沒打過一把刀劍了。
師傅也不教他吐故納新,養(yǎng)蓄元氣,冷鴻會走路時就練這些,原本算是內(nèi)外兼修,這類口訣能背上一天一夜都背不完。然而學(xué)得丹田九轉(zhuǎn),筋脈盡通,舉手投足蘊(yùn)藏九牛二虎之力,卻也不能駕馭自己的心。
師傅只教他一件事,就是忘記。
既然記得的東西徒然消耗生命,不如我們慢慢學(xué)著忘記,讓遺忘清洗了生命,人生假裝煥然一新,假裝之前的那些愛與恨,從未發(fā)生。如果真可以做到這樣,那難道不是天下最好的功夫?
第一次碰到師傅的時候還是冷鴻剛上山不久,他敲斷了一個來犯者的左臂骨將他踢下山去,誰知師傅正巧路過那人身邊,按了一下只聽咔嚓一聲,那人的的骨頭被接上了,并不耽誤他繼續(xù)翻滾。冷鴻大驚,心知這是位高手,自己多半不敵。
那時師傅的頭發(fā)還只是花白,臉卻并沒有太多皺紋,他掃了一眼冷鴻的手就猜到了他的來歷:鑄劍派的?嗯那件事你最好還是忘了吧。
鑄劍派入門功夫是鐵手功,練到高階雙手雪白光滑隱隱發(fā)青,目的也簡單,不過是希望鑄劍時能捏住高溫的火鉗,不致被燙到脫手。練到頂級,據(jù)說能徒手進(jìn)到爐中拿出劍坯毫無傷損,這也只是傳說了,在同階弟子中,要以冷鴻和大師姐這門功夫練得最深,但他們兩個也從不敢把手直接伸進(jìn)火焰熊熊的熔爐中。非但如此,大師姐還為同門都縫制了厚厚的手套,鑄劍師雙手是寶,。冷鴻原本人白如玉,這雙手從來沒被人看破過。不知為何這個落魄半老之人不但看到這一點,還一口道破了他心里的事。如同天雷轟頂,他呆呆地站在山頂,泥塑一般。
第二天他踏遍全山,也沒找到師傅的蹤跡,倒是被打斷手的那個帶了幫手來尋仇,他這回吸取了教訓(xùn),不斷人臂骨,只是讓他們吃了些皮肉虧,發(fā)了誓絕不再來騷擾。
第三天他去采雨后的菌子,又遇到了師傅,他竟然把菌子剝一剝,就那么直接吃了。冷鴻看不過,從腰包里掏了塊牛肉干扔了過去。師傅接了,看也不看就跟菌子一起嚼著吃了。
冷鴻瞧他樣子有趣,索性把包里還有兩塊也給了他。師傅吃罷咂咂嘴,又繼續(xù)撿菌子,吃菌子,冷鴻在他十步以外撿。一個吃得差不多,一個撿的差不多,冷鴻正要走,又聽見他說:那件事你最好還是忘了吧。
冷鴻抓住話頭:怎么能忘,如果你也知道……
師傅打斷他:流年似水,逝者如斯,你可見有哪一條船,能停在江心不動?在你是一生大事,在人世還不如一顆塵埃。你不忘,不代表這世界不會忘。世界都忘了的事,你再去追究也是徒勞。
這幾句話猛地碰到冷鴻心坎上,他低頭不語,抬頭想說話時,師傅又不見了人影。
師傅住的是后山一個小洞,前面有大堆灌木,洞里石桌石凳,渾然天成。那石桌就是師傅的床,冷鴻找到他時,他呼呼大睡,一點心事也沒有似的。冷鴻知道以他的功力,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是易如反掌,于是也不多話,只是按照自己屋里的方式,給他砌了一個爐子。撿了些干柴,堆得整齊,點火煮了新茶。
師傅被茶香擾亂,不得不起身。冷鴻端了茶,要跪下拜師,師傅揮下手:咱們都活在世外,就別來那套規(guī)矩,你愛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叫老頭,老公公也行。
冷鴻看他端茶喝了一口,瞇起眼睛回味,他就開口叫了師傅。
師傅說:打算跟我學(xué)什么呢?
冷鴻毫不猶豫:學(xué)忘!師傅說的對,反正事情早晚都會被世人遺忘的,我又何必去記得。只是弟子愚頑,這樁事總在心頭,驅(qū)逐不去。
師傅說:那么,你就得先忘了你有這顆心啊。
猶如冷水劈頭澆下,冷鴻帶著這句話,過了三年。中間有了阿山和梅姐一家做伴,小晨日日長大,乖巧可愛,益發(fā)歲月好過了。只是,日日夜夜,他還是不得安寧。似乎總有聲音在耳邊響起,在追問,在斥責(zé),在喝罵。
真的就這樣了嗎?你就甘心好好名門正派就這么沒了,雖然你不是掌門人也不是大弟子,可你拜過師認(rèn)過祖,發(fā)了血誓要為門派增光添彩。兵強(qiáng)則滅,木強(qiáng)則折,生而為弱,死而為強(qiáng),到最后,是不是活著就勝過了一切?而死亡只是留下了傳說?
野馬山上有一道十尺高的瀑布,冷鴻每七天便赤裸上身,到瀑布中靜思。他幼年時修習(xí)的內(nèi)功底子還在,任憑水流從高處砸在身體上,氣脈自行運轉(zhuǎn),暗合柔弱處上剛強(qiáng)處下之道。輕輕推掌,令水流緩慢橫向溢出,竟不受瀑布飛流直下的左右,水幕下氣流暗涌,似有物蠕蠕而動。稍一運力,水流激射出去刺破了水幕。氣脈運轉(zhuǎn)一周后,他猛地發(fā)力,水箭從瀑布中筆直飛出,擊中了對面山崖邊的大樹。冷鴻便想,看來有些東西,畢竟是忘不掉,已經(jīng)與身體化為一體,怎能輕易就忘了。
大約每兩個月,冷鴻會去看看師傅,卻發(fā)現(xiàn)他總是那種躺臥石桌的老樣子。有一次冷鴻問他:還是忘不掉,又該怎么辦?
師傅默然,忽地在黑暗中張開雙眼,明亮如星:
真的不能忘,你就記著吧,還能怎么辦?伍遨游那樣的人,也應(yīng)該有你這樣忠心的門人,去替他報仇。
猝不及防聽見伍遨游這名字,冷鴻心頭劇痛,臉色頓變。師傅看著他,目光卻轉(zhuǎn)到了別處。
也就是從那天起,冷鴻練功之余,開始鑄劍。這野馬山無甚天才地寶,然而如果當(dāng)你需要一把劍時,是不能等博采五岳之精,三江之水的,唯有就地取材,因勢而為。
他挖取了黃白粘土,摻了湖地取得沙土,細(xì)細(xì)淘洗過濾,找出最好的土,又把野生糯米煮熟加進(jìn)入,增加土的韌度,他脫出的土坯一塊塊結(jié)實滑潤,而壘起一起,不過是為了搭建一座爐子。爐子占金木水火土中的土,爐子的朝向要有風(fēng)流動,但是不能直對著火焰吹。水和木的問題都還算好解決,他練功的飛瀑下面就是湖,水質(zhì)清澈。野馬山人際罕至,百年乃至數(shù)百年的參天古木比比皆是。水火土木齊備,還剩下金,也是最關(guān)鍵的,就是這把劍的質(zhì)地。
伍遨游對弟子們說:好比這個人父母是一等一好父母,家境富厚什么都不缺,也有機(jī)緣遇到了名師,名師還教給了他別人聞所未聞的竅門,奈何這個人本身心性涼薄,品性不端,有三分才氣卻不肯下苦心揣摩,那么,前面那么多好條件,都算是前功盡棄。說到底,這劍和人一樣,自己的質(zhì)地最重要。
冷鴻當(dāng)年站在師兄師姐的身后,聽著師傅教誨,小小心靈中充滿仰慕。從那時起他就發(fā)誓自己做人要做個好人,鑄劍也要鑄把好劍。十年學(xué)藝,小有所成,鑄出第一把劍,取名鴻蒙,開辟鴻蒙,萬物之始。而這把劍也沒有辜負(fù)他,削鐵如泥,其利斷金,連師傅都夸了幾句。
物是人非,現(xiàn)在的他兩手空空,卻要在這荒山野嶺,茫茫歲月中,硬為自己憑空鑄出一把劍來。
他每天潛水到湖底,淘取礦石,希望從礦中取鐵,鐵中煉鋼,攢出劍坯的原料。
蘭州大學(xué)學(xué)生
“誰能拔劍斬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