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時間沒有回家的林文輝在零六年的暑假突然帶著一個女人回來,叫張?zhí)m青,這女人比瘦弱的林文輝還要壯實,我始終不喜歡她,上牙全凸出來,烏黑且厚實的嘴唇也包不住,滿臉的黑痣,大大小小的,那時候她回來對著大家微笑著說話,看起來十分溫和。
見到自己的兒子帶著老婆回來,最高興的就是老太太金元容,那時候我不知道他們見面是什么樣子,但是聽我的孩子們說,剛到家那天,金元容樂開了花,拉著張?zhí)m青的手就不放,讓張?zhí)m青好生歇息,還給她做了臘肉排骨,這讓知情的王蓮氣不打一處來來,嘴里碎碎念著老太太。為張?zhí)m青做了很多葷菜,那時候葷菜很難上桌,除非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個大蒜炒肉,一個水煮白菜,一個燉排骨,還有一個素包菜,足以見得金元容對她的喜愛,誰也不知道金元容為什么對她好卻那樣對王蓮。
晚飯,還叫了林東偉一家,大家都下來一起吃了飯?!拔妮x什么時候回來的?也不打個電話說一聲?!绷謻|偉說。
“才到?jīng)]多久,還沒來得及嘛,快來坐,大哥大嫂?!绷治妮x笑著說。
“還是挺有本事嘛,這么快找到了,哈哈哈。”王蓮笑著說。
“人家蘭青也是有本事的人,也是個讀書人,識得好些字呢。”金元容說。
“讀書人可比我們這些大老粗有本事多了?!蓖跎徴f。
“大嫂,別這樣說,就讀的小學畢業(yè),能認識幾個。”張?zhí)m青開口說了話。
“快吃菜,不要一直說這個問題?!崩蠣斪诱f。
那時候張?zhí)m青懷了孕,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但是在村里領(lǐng)結(jié)婚證的很少,只要辦了酒席就行,讓別人知道有你這么一個人,或者是兩家人一起吃個飯,但是他倆就直接這樣回來,肚子里還帶著一個,兩家人也沒有吃一餐飯,后來到金元容死了也沒見到親家。
金元容對懷孕的張?zhí)m青很要好,什么都不讓她做,也不讓她累著,什么事都包攬在金元容的身上,林文輝也不讓她動,她是一個強硬的人,也不聽別人使喚,她是一個識得字的人,自己拿得動主意。
暑假,我每天跟在林一和林峰屁股后面晃悠,看著他倆上躥下跳,一會兒去找細一點點鋼筋做鐵環(huán),再弄一根彎鉤,勾著鐵環(huán)在馬路上奔跑,一個環(huán)一個鉤,看似簡單,不會玩的永遠在馬路上奔跑不起來;林一是一幫孩子的頭頭,帶領(lǐng)著一幫比她小一點的孩子,玩槍擊游戲,砍來竹子,將竹子砍成短截,一頭通的,一頭留著竹節(jié),將通的那一端靠中間位置上下分別打一個孔,再把另一端上面打一個空,把一塊厚度適中的竹片兩段削細,掰彎,插到孔里,在空的那一端里面放上石子,將穿到下孔的竹片往上一按,就會將石頭彈出去,我在他們槍戰(zhàn)中來回奔跑玩耍,挨了不少子彈;說到游戲,爬樹也是一項他們十分熱愛的游戲,家里的大多數(shù)都是梨樹,梨樹高,低矮處的枝椏少,不好攀爬,爬這樣的樹,找來石頭墊上,雙手要抱緊樹干,雙腿也要夾緊,然后腿使勁往上蹬,手使勁往上爬,就爬上去了,他們多少條褲子就是這樣爛的,被王蓮打了多少次依舊樂此不疲,不過他們多數(shù)不爬梨樹,梨樹沒有意思,還容易斷,秋天有梨,上面洋辣子太多,他們爬樹的主要選擇就是林文輝家現(xiàn)在蓋的房子朝南方向的菜園里一棵桑葚樹,桑葚樹原本粗糙的表皮已經(jīng)變得很光滑,桑葚樹矮,枝椏多,不用爬就可以直接上去,桑葚樹結(jié)實,不會隨便斷掉,尤其是接滿桑葚的時候,站在樹上一把一把往嘴里塞那是真的爽,我只能在下面撿地上他們吃漏的,不過后來因為林文輝要建牛圈,把這一片菜地給挖平了,養(yǎng)了好多牛,這些都是好多年之后的事了。
林一也會偷偷跟著村里一些大孩子到水邊去玩,還特意甩掉林峰這個尾巴,有一次,她跟著一幫哥哥姐姐到之前那個湖去,那個湖沒有名字,我暫且叫它A湖吧,這個A湖就是上次林昊天差點死的那個湖,林一看著大家在湖里游泳,心里癢癢,可她不會,便脫了衣服在旁邊用手捧著水往身上洗,那天回家,王蓮從同行人口中知道了這件事,讓林一跪著,打了半天,從此再也沒去過。
網(wǎng)蜻蜓,捉蜜蜂,那時候有一種黑黑的蜜蜂,個頭大,林一和林峰用兩個吃過的果凍殼悄咪咪去將蜜蜂一左一右包起來,這種米飯腳上有大坨蜂蜜,把它弄死,吃上甜甜的蜜,露出甜甜的笑容,有時候沒這么幸運就會被蜜蜂蟄,疼得大叫。路邊干枯的蒿草桿總會被蜜蜂打洞用來產(chǎn)卵,還沒成卵時是特別好吃的蜂蜜,那是我這輩子吃到過最好吃的一種蜂蜜,甜而不膩,是這世界上最美味的蜂蜜,現(xiàn)在永遠也不可能有了,那時候路邊蒿草桿里,沒有一個幸存下來的蜂卵,全都被路邊孩子或者大人霍霍了。
家里有許多果樹,有蘋果,有梨,有板栗,有李子……這些果子都要到秋天才成熟,林一和林峰每天到樹下面去看,沒熟的水果每一樣都嘗了,蘋果很澀,還勉強吃,梨澀得吃不了,板栗嫩好吃,李子酸得人直分泌口水。
田里的鵝和鴨嘎嘎嘎地叫喚,家里的雞一天到晚咯咯地叫,豬不停吃飽了酣睡發(fā)出響亮的鼾聲,做豆腐機器發(fā)出的綿長嗚嗚聲,林一犯錯事被王蓮追著打的哭咽聲,陽光普照大地,白云朵朵飄,一切好不滋潤自在。
這些玩的和吃的是現(xiàn)在孩子不曾擁有的,他們有各樣的游戲,一個人也可以玩,他們有吃不完是水果,不用這樣等待水果成熟,省去這樣漫長的等待,就是省去這樣的等待,才讓現(xiàn)在的人對食物少了一些尊重,隨意浪費。不在城市,他們都有屬于自己的奶嘴,控制著他們的大腦和思想,讓他們長時間束縛在一個點上,表情呆滯地玩著自己的新時代奶嘴,現(xiàn)在的孩子也是一種悲哀。
林文輝回來沒兩星期,他和張?zhí)m青計劃蓋房子,位置選在林東偉家南面的那兩塊上下連著的田。這兩塊田曾是林一和林峰他們孩子幫到田地,現(xiàn)在被挖了地基,開始蓋了房子,一直蓋到第二年十一月份,房子兩層,左邊喂養(yǎng)豬和牛,右邊是灶房,起初沒有養(yǎng)太多牛的時候,左邊的菜園子還在,那棵桑樹也還在。
張?zhí)m青在今年十一月份時生了孩子,是個男孩,取名林江天,長得可愛,林一特別喜歡這個弟弟,總是抱著到處去玩,張?zhí)m青每天呆在房間不出門,每天都吃雞蛋坐月子,她帶著帽子,坐月子不能洗頭導致她的頭發(fā)十分油膩,皮膚也是發(fā)油,有了這個弟弟以后,林一每天都到下面去逗這個弟弟,張?zhí)m青生完孩子以后每天和林文輝到地里去干活,起初孩子小整日要吃奶,她就背著出去,后來孩子大了,便交給金元容和林家強兩個人帶,兩個老人也十分歡喜,“這人老了,骨頭更硬了,以前讓他們幫忙說身體不行,真是越老身體越好啊,哼!”王蓮說。
“說這些干什么,睡覺?!绷謻|偉說。
林東偉買了一臺電視,厚重的屁股,比較大,擺在一樓堂屋的西北角,林一看到的時候,興奮地打開了,林一總愛到下面老爺子家里蹭電視,這可讓金元容討厭死了她,林一做完自己的作業(yè),就跑下去,先坐一會兒,醞釀一下,鋪墊一下,等坐了一會兒后,就不自然地去打開電視,時間長了,金元容沒有少罵她,為了看電視她還是忍住了,金元容和王蓮說林一每天都下去浪費電,王蓮生氣直接下來揪著林一就往家回,其實是對金元容生氣,金元容在后面罵,張?zhí)m青在旁邊看。
林一最喜歡奧特曼,那時候奧特曼早上周末早上七點才播,林一和林峰就守在電視機前面,那時候林東偉和王蓮還在菜地種菜,打電話回家,讓林一送扁擔去菜地,林一趁著廣告期間,飛快地跑到菜地,菜地離家有十分鐘到路程,但是林一不到十分鐘就跑了來回,那時候都她真的是視奧特曼如命,對了,這段時間王蓮和林一又開始了新項目了,他們開始種菜賣,豆腐也是賣的,這樣有了雙重收入。種了大白菜和蓮花白,這兩個菜好種,好賣,大白菜周期短。
要去街上賣菜三輪車也是因為要賣菜才買的,為了買這個車,還專門請了林一拜祭的那個干外婆的大兒子來家里教林東偉騎車,騎車到場地就在田里,田里沒有什么作物,很平整,是練車的好地方,摔了三次,不疼,摔著摔著就會了,花了五千來塊錢買了那個三輪車,三輪車鍍鋁一層淡紫色的漆,三輪車后面還架了鋼管,搭理棚子,讓好多路過的孩子羨慕,林一和林峰有時候回家就在車上跳跳上上下下。
從家往北走,朝著大馬路走,在往東北方向走五分鐘,在路口處下坡,坡下面的菜地就是林東偉的菜地里,
種菜對他們來說就是小菜一碟,用小鏟子將培好的菜苗連著土鏟起來,放到簸箕里,再放到挖好的坑里,撒上家里的有機肥,十天半個月就有小白菜吃了。已經(jīng)賣了好幾波菜了。在趕集天時,凌晨四點半左右,王蓮和林東偉就要到地里去收菜,撇掉不好的菜葉子,平整地鋪在三輪車后面,在表面上灑上水保持新鮮,要趕在天亮時到菜場搶到一個好位置,好位置決定每天都菜什么時候賣完,一車有個一百斤左右,一斤賣兩塊錢,賣完回來也有二百塊,每次在中午前,林東偉的菜都會早早賣完,王蓮則在家做豆腐,賣豆腐,分工明確,邊賣邊種,持續(xù)了三個月的時間。
總共有三塊菜地,最下面一塊的東北角處有個醒目的墳?zāi)?,是老太太金元容的,墳頭上堆滿了各種房子,還有洗衣機,還有各種花環(huán)花圈,這人去了,等腐爛了,從土里產(chǎn)生難聞的腐爛氣味,再留下一堆白骨,和這泥土混合在一起,要這些東西有何用,不過是面子工程罷了。不錯,接近林一快放假的時候,那時候同學和她說她奶奶去世了,她慌張地和老師請假回家,這個奶奶對她沒有任何感情,聽到她去世了,還是慌張著跑回去。
零八年夏天金元容走了,走的時候很受罪,病死的,得了什么病并不知道,起初大家都沒有在意這個經(jīng)常喊頭疼的老人,我偶爾到下面去竄門,才發(fā)現(xiàn)她老了,滿頭的銀發(fā)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皮堆積在一起,眼睛凹陷,四周鑲嵌著黑眼圈,嘴唇很薄,看起來沒有一點血色,慘白。
起初她還可以下床,在外面走走,坐在火堆邊,蜷縮著,和林家強說自己的頭疼,林家強為她拿著頭痛粉,讓她服下,還有些用,暫時壓制了頭痛,暫時讓她舒服了兩天,頭痛得更厲害了,日夜在床上躺著,哼唧著說頭痛,眼睛總是半睜開,眼皮像是千斤重一般,林東偉帶著她去看了好多醫(yī)生,林東偉自己還給老太太輸液,就是不見好,“我這頭就像千萬只螞蟻在咬我的頭,鉆進去咬,一陣一陣的,撕扯著我的頭一樣,我的媽呀,太痛了!”金元容說,她痛得全身癱軟,痛得流出清鼻涕,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著,痛得人不人鬼不鬼,頭發(fā)亂七八糟,床邊擺著一個塑料盆,里面都是老太太吐的口水。
王蓮每天都做飯去喂給她吃,一天三頓飯,一頓不少,“你現(xiàn)在還做飯給我吃,我以前那樣對你,嗚嗚嗚,現(xiàn)在也就你來服侍我了,嗚嗚嗚?!彼拗f,眼淚一顆接著一顆掉,流得滿臉都是。
“別說了,快吃吧,都是以前的事了?!?p> “以前我那樣對你,你還對我好,我真是自己作的孽,我現(xiàn)在遭到報應(yīng)了,嗚嗚嗚。”她掩面而泣,哭得像個孩子。
“還有幾口,把她吃了,這樣好得快。”王蓮說。她擦干眼淚,繼續(xù)把飯吃完。吃完她又繼續(xù)躺下呻吟,哼唧,老爺子在火堆旁抽煙,面無表情,不斷揪著一小撮煙,點煙,吐煙,煙霧環(huán)繞在四周,陽光透過窗戶的塑料袋射進來,穿透這煙霧,又繼續(xù)揪一小撮,他不停地抽,抽完就坐在椅子上發(fā)呆,表情木訥,聽到老太太房間沒有聲音了,便抬高音量叫她幾聲,她虛弱地回答,他才又放心靠著墻打盹,他的位置在窗戶下,陽光照耀著他,在那道光芒里,灰塵都清晰可見。
“媽,怎么樣了,我剛忙回來,說你又嚴重了?”張?zhí)m青皺著眉問老太太。
“嗯,”
“那怎么說?能不能治好嘛?這樣拖著也難受,去醫(yī)院好好檢查一下吧?!?p> “你去忙你的,我自己的身體問清楚?!?p> 張?zhí)m青又詢問了一番,說了幾句就上去了,偶爾林文輝也會下來問問。
這段時間,林東偉背著老太太四處去看,沒有效果,老太太走不動了,渾身疼,只能躺著,還請了醫(yī)生到家里來,醫(yī)生也是希望病人好,來得也快,在老太太窗前連輸幾天液,剛有一點效果,又變得虛弱,來的醫(yī)生也無能為力了。
“我這病在我身上,我自己知道,你們也別費心思在我身上了,我也知道治不好,我也快不行了,要走的人,你們怎么就得了,不過是多躺幾天?!彼撊醯卣f。
“你說的什么話,現(xiàn)在什么病不能治?!绷謻|偉站在他床面前說。老太太也不說話,王蓮站在旁邊看著,不說話,面對這樣的情況,每個人都無能為力,都很無奈,家里的弟兄姊妹,只有林東偉一個在家,林東偉打電話出去幾次,都說過年再回來,之后在沒有什么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