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如夢 7
杜芝芝真沒想到此生還有如此狼狽的時刻,等她從人群里掙扎出來的時,少了一只鞋,頭發(fā)也被揪去了一小把,頭皮火辣辣地疼。
太缺德了,騙子,不要臉,斷子絕孫,天打五雷轟!
我全家的積蓄,我還要生活啊這就說沒就沒,這不是打劫嗎,不得好死的強盜。
我父母都躺在醫(yī)院了,等著錢治病啊,家里等著米下鍋啊……
……
杜芝芝很想說我老父親也剛出院,他也是這種平臺的受害者,但她說不出口,唯一能做的事,是鉆進洗手間,奮力補妝,努力讓自己像點人樣,鞋上踩臟的一大塊是蓋不住了,她扯一大塊手紙沾水,兩只鞋都狠狠搓洗了幾下,讓另一只也泛起啞光,不那么潔凈,這一對看起來才有些協(xié)調(diào)。
不知為什么,她心里卻多了幾分篤定:最壞的已經(jīng)來了,也就是這樣吧,之前各種擔(dān)心害怕,也不過如此了。她打開監(jiān)控軟件看一眼家里,那個男護工正一口口給杜爸爸喂食,放大了看,吃得是雞蛋羹。行吧差不多就行了,她給護工的微信上發(fā)了留言:給老爺子吃點菜泥,當(dāng)心便秘。
除了秦方宇給的十萬以外,杜芝芝算了算自己的存款,說來可笑,也不過五十幾萬,一般她都是年底算賬,該存的存上,將來給孩子上學(xué),老人再有點什么毛病,都是花錢的地方。今年眼看著她把工資花得干干凈凈,一點沒剩,就這還只是將將給爸爸付了住院的醫(yī)藥費,雖說杜爸爸能報銷回來,可是她不可能跟老爹算這個細賬,那還真連武姐都不如了。
這些錢賠人家肯定是不夠,但是表個態(tài)是應(yīng)該的。杜芝芝回公司邊干活邊咨詢了一個律師朋友,那律師哥們兒是個老油子,一聽金融平臺,立馬給她發(fā)來一堆條款,處理意見,整整齊齊一個文件,一邊還說:
今年這類事特別多,打著伙兒地來。不用怕,把心放回肚子里,他不是法人吧,公司的錢也沒入他個人帳戶吧,那你怕什么?他還投了錢?更好了,還是受害者,你怕什么,老板跑了就找老板去,你一個跑腿干活的人,誰能怎么樣你?甭?lián)模瑔柾暝捑驮摮鰜砹?,這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不管這話是真是假,杜芝芝放心不少,她埋頭把一大堆案頭工作處理完了,該發(fā)的郵件也都發(fā)了。間隙隨時撥打秦方宇的電話,關(guān)機,關(guān)機,總是關(guān)機。
看看表晚上八點多,杜芝芝也該回家了,她給婆婆打了個電話說今天加班,起身就去了派出所,一打聽說人是一個小時前離開的。杜芝芝趕緊又回頭去了寫字樓,直接去了秦方宇公司那層。
辦公室像被龍卷風(fēng)洗劫過,一片狼藉,許多文件掉在地上,被踩來踩去,滿是臟腳印。杜芝芝努力踮腳望里面看,空蕩蕩的,辦公家具們似乎都灰蒙蒙的,全然不復(fù)往日的光鮮。
她沒那么多情緒用來感慨,轉(zhuǎn)身走出去又打電話,還是關(guān)機,問了保安,幸好這保安聽她描述的打扮,說這人好像去酒店了,這公司好幾個老板都在酒店住。
以后怕是住不起了。杜芝芝心說,她趕緊從寫字樓穿過對面的專賣店長廊,去了酒店,周遭依然一派繁華,來往男女氣宇軒昂,曾經(jīng)她和秦方宇也是其中的一對,然而,就這么一天之間,他們被打進了爛泥。
她去了酒店前臺,正想開口打聽秦方宇,卻見大堂角落里一個人影晃動,不是他又是誰。
杜芝芝輕輕走過去,秦方宇正對著玻璃幕墻外面落葉的楓樹發(fā)呆,旁邊就是沙發(fā),他卻沒心情坐下,在警察局里他覺得自己就是個橘子,被活活榨干了一身汁水,讓他出賣,指控,反咬一口,他都干不出來,只是有什么說什么,關(guān)鍵地方還得含糊點,害怕給朱天豪加了罪名,但是他想掩飾的,手越是抓緊的,越是一點點被摳開,最后什么也藏不住。
如果要死的話,我是怎么死才好,跳樓還是跳河,還是上吊?想想家里的父母,馬上上小學(xué)的孩子,秦方宇無法想象他們怎么面對自己的尸體,只是想一想,也是讓人難以忍受。
方宇,你吃飯了沒有?杜芝芝輕聲地問他。
秦方宇覺得那聲音很飄渺,很久他都沒跟杜芝芝說這些吃飯睡覺的家常話了,還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
你餓不餓?我也沒吃,咱倆一起吃點東西,好嗎?杜芝芝看他木呆呆的,眼淚都要下來了。
你說……這是真的嗎?秦方宇也覺得自己蠢,可是此時除了這句蠢話,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當(dāng)然是真的,你老板跑了,公司完蛋了,幾十個億算是撈不回來了,我本來還有點擔(dān)心你,想不到你還有空裝糊涂,秦方宇你們搞砸了,你那點錢芝麻米粒大,那些用戶的錢要是變成海水,能活活把我們淹死……我真沒法說你了,你都到這份兒上了還不清醒點!
杜芝芝也想不到,自己一看秦方宇沒事,兜頭就罵了他一頓,什么吃飯啊,氣都氣飽了。
唉,行,那就這樣吧。對了,咱們有空去把手續(xù)辦了吧。秦方宇本來挺高的個子,不知怎么縮水似地矮了一截。
你!你可真有本事了,這時候你提什么離婚,你是升官發(fā)財了你等不及想甩了我換新的?你掉坑了你還離婚,你離得起么?杜芝芝的話越說越刻薄,
離不起也只能離了,芝芝,我不能拖累你,還有孩子。秦方宇沒有半分火氣,這話卻針一樣地扎進了杜芝芝的心里。
怕拖累我?別扯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最近有個律師女朋友來往,對不對?別挑好聽的說了,拖累我……你早就拖累我了!
秦方宇張了張嘴想辯解,卻不知該怎么辯解才是對的,他點點頭:
對,她是我中學(xué)同學(xué),你都知道了,那就不用我說了,離吧,我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沒有,讓你受委屈了對不起。
杜芝芝一時間不知道是狠狠抽他一耳光好,還是抱著他哭好,半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全啞了,說:那等周一就去辦手續(xù)吧。
曾楚安總算打通了秦方宇的電話,一上來就問:你沒事吧。
秦方宇實在說不出我沒事的話,反問一句:有事能怎么著?
曾楚安說:你小子萬一進去了,我給你送飯。
秦方宇這時候才抱著手機,兩大滴眼淚掉下來了,嘴里還硬:放屁,我他媽哪兒那么容易就進去了,大爺我天不怕地不怕,違法亂紀的事咱不干,半夜敲門不心驚。
行行,還剩一張嘴,能臭貧就是沒事,我本來還想,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多了沒有,你上回跟我借的錢還在,我還想找你家杜總問問用不用得上。曾楚安真是這么想的,他覺得自己也蠻小人的,一看見秦方宇他們公司出事,先給自己那點錢心疼了一把:得了又要有去無回了。
老曾,你是真朋友,謝謝你了。我跟芝芝,我們要離婚了,以后你別提她了。我不想拖累她和孩子。你別跟我說話了,我心里很亂。秦方宇發(fā)完了留言,又關(guān)上了手機,他把頭埋在被子枕頭里,悶聲哭了起來,聲音就像一頭被群狼咬到垂死的豹子,有傷痛,更多的是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