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應暉到達明華府邸外的時候,不見人影,拴馬樁上只綁著一匹毛色上好的棕馬,另有一駕華麗車駕??恳贿?。
他不知馬匹所屬何人,但認得出車駕是福成的。正當他要下車時,巷子角后頭窸窸窣窣,急急奔出一個人來,是福成的車夫。車夫手中捧了一枚煎餅,正低伏著脖頸一邊跑動,一邊狼吞虎咽,似是餓得狠了。
頓時四目相對,車夫又是狠狠一個驚楞,沒曾想過還會有人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這兒。
韋應暉原想坐在車上看一眼情形便悄無聲息走了,不防被撞見了,卻又不可能去與一個下人做解釋,只好沉默不語。
他不再看車夫,而是轉頭去看明華府邸大門。只見門檻前邊稀稀落落碎了好些的瓷器,往上一些的門腳處也還有不知何物的污跡,一瞧就是杯碗之物砸到門上砸出來的一地狼藉。
韋應暉還在猶豫去留時,突然大門“吱呀”的一聲,門縫里突然傳出幾道人聲,前面那邊說得什么聽得不清,只見打頭一腳跨出來的福成正一臉嘲諷地說到后半截話:“…曲錦枝,我倒是沒瞧出來,你倒是個喜歡撿破鞋的…”
福成話剛說完一回頭看前路,正與身前幾步??恐鸟R車上恰好維持著掀簾子動作來不及放下來的韋應暉碰了個正臉。
韋應暉雙眉攏起,暗叫不妙,想溜之大吉也來不及了。
福成腳步一停,隨她身后一個身子距離的曲錦枝剛吐了半句“你有膽子再說一遍”,險些沒收住腿腳直直撞上福成的后背。
再算上從后墜尾上來,滿臉陰沉、眼睛都氣紅了的明華,四人一時全愣了神,在這府邸大門里外大眼瞪小眼,好半晌沒有人說話。
仍是福成先回了神,轉了頭看明華,絲毫不掩飾她的譏刺:“二姐姐好手段,能叫三姐夫大晚上的到你府邸門前‘望穿秋水’,換了是我就辦不成了!若是我今個兒沒有一時興起來了這一趟,可就沒得機會看這一出好戲了?”
穿堂風一吹,一陣酒氣撲面而來,韋應暉眉頭皺得厲害,看不得她陰陽怪氣,出聲制止:“我倒是不知道,這個地方你來得我就來不得了,福成殿下真是臉大?!?p> 他不給福成留臉面,故意避重就輕。接著返身將頭縮回車窗,跳下馬車,又徑直走到明華跟前拱手一揖,彬彬有禮:“路經(jīng)此處,想討殿下一杯茶水解渴,可否有榮幸入內稍坐呢?”說完,也不管福成臉色難不難看,目光輕掃曲錦枝。
曲錦枝接收到韋應暉信號,且丟開韋應暉如何在此的疑惑,反應不落韋應暉之后,也裝模作樣拱了手,學著韋應暉的樣子,放柔了聲音配合他:“方才雖然打擾過殿下,但我與澤成許久未見,想冒昧借殿下的地方再小敘一二。”
明華也只呆愣了一下,留意到曲錦枝拼了命在與她擠眉弄眼,雖不解其意,仍是憑著直覺順勢應承了下來。她看一眼曲錦枝,又再去看神色坦然、鎮(zhèn)定自若的韋應暉,這才福至心靈地想明白他二人的用意,最后將目光放到唯獨被撇開一邊,孤零零站在大門外的福成,重展笑顏:“四妹妹適才說過,我這破地方你是一刻也不愿待的。如此,我便不厚顏留你了,請自便吧?!?p> 府里的門房仆役早就因為福成憋了一肚子的鳥氣,明華話音剛落,忙不迭地使足了力氣迅速地將大門合上,還不待福成沖上前拍打,大門就已緊閉。
身后傳來幾聲碎瓷磕碰的聲音,想必是福成馬車里還有些沒拿出來砸掉的茶具——明華不去理她,主隨客便,與兩位不請自來、又說不上怎么相熟的客人一道去了前院的會客廳。自有仆役果真端來茶水,三人假戲真做,在會客廳里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閑話。明華不擅言辭,韋應暉本就不是多話的,只有曲錦枝一個設法羅織話題,勉強不使場面冷清。
兩個男人進來做客原本就是趕鴨子上架,在有仆役進來回稟說門口福成已經(jīng)離去了后,韋應暉率先起了身,款款道:“福成殿下吃多了酒,一時胡鬧,殿下不必與她計較。她既然已經(jīng)回返,我與繁實就應該告辭了。天色不早?!?p> 繁實,是曲錦枝的表字。
明華從善如流,隨之起身,依然是親自將他兩個送到大門,看著他們各自離開,方才叫來仆役,吩咐他們且將府門先行稍作打掃,余下修繕留待明日再說。
直到韋應暉走得久了,明華才想起從頭至尾都不曾去問他為何會莫名出現(xiàn)在這兒的。
還有曲錦枝…
幾個二等丫頭燒開了熱水端到凈房,明華由趙粉服侍著去了衣裳,一腳沒入溫熱且撒了藥草的香湯。藥草是玉琢叫人從南邊楚地帶來,剛送來不到幾日,說是有去疲安神功效。明華聞著熟悉的香氣,自然而然想到生活在楚地的那個時候,也是經(jīng)常用這個的。
趙粉幫著從后為明華擦拭身子,明華心不在焉,面色微紅,也不知是被浴桶煙霧熏蒸的,還是被福成上門挑釁氣得余怒未消。
她魂游天外,任由趙粉擺弄她,心神卻切換到了一個時辰以前。
那時她正拿了幾本打小不愛翻閱的經(jīng)史子集在悶頭鉆研,突然從門房上急促進來消息,說是福成在她府邸門口憑白拿了杯碗在那兒砸門。
仆役進來一說,明華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福成發(fā)的哪門子瘋。
福成又不比尋常尋釁滋事的,府邸侍衛(wèi)也不好動手驅趕,少不得要明華親自走一趟。
明華去到府前,叫門房去開門,門房微有猶豫仍是依了命令,幾個在場侍衛(wèi)不免提了警惕,注意外邊動向。
饒是小心謹慎,也不防大門驟開,前一刻門里眾人還以為風平浪靜,后一刻明華剛要看清外面情形把身子往外探,伴隨著破空之聲,一只拳頭大的杯碗就飛了過來,明華下意識閉緊了眼睛,等著被砸出頭破血流。一時變化使得她沒有留意由遠及近的馬嘶蹄急。
意料之中的疼痛沒有落下,卻是一個臂彎將她圈擋住。她不及辯明是誰,只以為是公主府的侍衛(wèi)事急從權“以下犯上”。眼角余光里,一只碎裂的瓷碗連著在地面上滾動翻跳幾下,最后停息在一角不動。
那在要緊的時候沖到跟前替著擋下福成扔砸的人,便是曲錦枝。
明華正想著這些,趙粉的話聲適時響了起來:“主子,湯水有些涼了,這兒給添水呢,您且避避?!?p> 明華聞言,傾了上身,貫雪領了石榴和朝霞合力給浴桶里加了熱水退了出去。趙粉仍是接著在旁服侍著沐浴,見明華又發(fā)了呆狀,未放心上,絲毫沒瞧出來明華哪兒不對頭。
明華這會兒一想到被曲錦枝攔在懷里時的場景就忍不住面色微紅。倒不是說對他突然就有了什么情愫,只是明華生性羞赧,委實不慣與他屢次三番地親密。
她隱約有些防范排斥,卻又總不經(jīng)意想起曲錦枝身上有一股熏香香味,很是好聞。
趙粉正執(zhí)起明華的手臂為她擦洗,明華于是就不禁岔了思緒想到,也不知他當時伸手那么一擋,有沒有傷到手?這里外的一通折騰,她一時忙亂,看他一直狀若無事在那兒吃茶說話,不覺竟忘了問一句。
主仆幾人在凈房里待了足有半個時辰,趙粉將明華收拾得清爽舒適了,為她換上了干凈整潔的中衣,直接陪著她到榻上躺下。
被福成那么一擾,那些經(jīng)史子集的書自然是看不成了,明華懊惱地閉起了眼睛。屋里的丫頭見狀也都全出了外間,各歸各位,歇息的歇息,值夜的值夜,由綠玉吹滅了燈,躺到近旁軟榻上當班守房。
明華心浮氣躁地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惹得軟榻上綠玉也被她驚動了好幾次,直到困倦襲來,她才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正當明華在屋里輾轉反側的時候,韋應暉剛與曲錦枝道了別,趕在錦榮府邸里各個通道的門房落鎖之前回了去。
一入得府里,他便趕著去了錦榮日常起居所在的正院,得了允許,方才入內。
錦榮正坐在梢間對著一副棋盤看得出神,時而左手執(zhí)黑棋,時而右手執(zhí)白棋,自娛自樂。韋應暉進來,仿佛也不能打擾她。
她半晌不語,過了一會兒才杏唇輕啟:“駙馬回來了?”
韋應暉應了一句,剛在猶豫如何主動說道解釋在明華府邸的事,還是錦榮先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默,抬起頭淡淡看了他一眼,柔聲道:“聽四妹妹說,你去二姐姐府上做客去了?!?p> 韋應暉眉梢弧度不著痕跡地變了變——姜苒倒是嘴快。然面上卻不顯分毫他心中不悅,坦蕩大方承認了,又順應了錦榮手勢示意,在她對面的位置上輕輕坐下。
錦榮觀他面色一如平常磊落,應下了便也不多說一句別的討好于她。心中暗嘆,嘆他實在是太過呆板,不解她心思了。明明“犯了錯”的人是他,他反倒像是等著與她秋后算賬似的。
韋應暉接替過白棋,陪著錦榮將一盤棋下完,方才不緊不慢問道:“殿下如何這個時候還未歇息?”
說罷,他隨著錦榮起了身,扶了她走了幾步到里間床榻邊上,錦榮站定,才學著他的模樣,不陰不陽地吐出一句:“駙馬這算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韋應暉渾然不覺錦榮情緒有恙,將她安置榻上,又自個兒坐了在她身側,只笑不答。
錦榮氣悶——夫妻倆自打成婚以來一向是這般不冷不熱地相處,一開始的時候她亦覺得這般相敬如賓也很好,彼此都能舒適。但人心不足蛇吞象,她也開始貪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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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裝因為忙暈了頭,趴伏在沙發(fā)上連手指也不想動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