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魚羞慚無地,便欲揮扇自戕,千鈞一發(fā)之際,卻聞胡絳雪嘲弄冷笑:“蠢材,痛則高歌,樂則縱飲,心內(nèi)真情放肆,眼前卻不敢放肆真情。難怪你遲遲無法突破神思訣?!?p> 李魚心頭大震,手上動作不由停滯,急抬眼看時,卻見胡絳雪身著淡紅色薄綢羅衫,下著月白褶長裙,秀眉緊皺,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師父怎么瞬間換了打扮……”
李魚方自一愣,卻又聽胡絳雪冷笑道:“枉你讀遍圣賢書,卻原來一肚子猥褻邪思。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李魚心頭再度大震,這才發(fā)現(xiàn)眼前分明是兩個胡絳雪!
兩個容顏一模一樣的胡絳雪,偏是判若兩人,情態(tài)迥然有別。
一個身穿淡青色長袍,書卷橫卷,滿臉震怒;另一個身穿淡紅色羅衫,衣袖漫甩,滿臉鄙夷。
一震怒,一鄙夷,情態(tài)截然不同,偏又殊途同歸,不謀而合展露著錯看李魚的失望,同一心灰意冷,同一后悔莫及。
剎時間,李魚心神遭受重創(chuàng),但覺左沖右突,也無法打開這個死結(jié),竟是四肢無力,口嘔鮮血,狼狽跌坐于地。
兩個胡絳雪異口同聲發(fā)出冷笑,目光灼灼,直盯著李魚,定要讓李魚給出交代。
李魚不覺雙手抱頭,來回打滾,呼天搶地,痛苦難當(dāng)。
只可惜圖窮匕見,羅網(wǎng)遍布,李魚已是上天無路,遁地?zé)o門。
潛藏多時的奢求與恐懼,經(jīng)由趙月兒冷眼點(diǎn)破,經(jīng)由魔音宗主“春衫醉”明鏡照形,終在此刻徹底爆發(fā)。
縱然有心回避,縱然有心拖延,卻再也無法逃脫內(nèi)心的折磨。
“我到底該如何對待師父……我對她,究竟是怎樣的心?”
兩個胡絳雪齊齊迫近一步,明眸璀璨,落在李魚眼中,卻是不死不休的逼問。
無論李魚給出什么答案,總會有一個胡絳雪失望。
“無論做出什么選擇,我內(nèi)心之中,總是不得安寧吧……難怪天醫(yī)絕手談及紫色迷霧時猶有余悸。心魔難除,叫人只有死去才得清凈?!?p> 百姓吸入迷霧而妖魔叢生,宋星天吸入迷霧而長生夢碎,李魚吸入迷霧而肝腸寸斷,進(jìn)退無路。
李魚清楚知道,眼前兩個胡絳雪,皆只是自身想象。
但虛實之間,其實沒有絕對界限。
是幻亦是真,想象其實是在預(yù)演事實。
胡絳雪必然會牽掛李魚,必然會為無法保護(hù)李魚而愧疚。
而李魚見到胡絳雪,必然自責(zé)難受,必然感激涕零,必然會因為非分之想而汗顏無地,不知所措。
師恩深重,李魚不允許自己有任何一點(diǎn)過分的想法,不允許自己讓胡絳雪有哪怕一絲的困擾。
“她對我從來都是師徒之誼,我怎可大逆不道,罔顧師道尊嚴(yán)?”
可偏偏李魚第一天見到胡絳雪,便被胡絳雪高超的見識折服。驚為天人同時,更因為胡絳雪“真情放肆”四字而萌生了臆想,是以腦海中始終烙印著初見一瞥,胡絳雪身著淡紅色羅衫的嗔怒模樣。
“情根已種,再想拔除,已是癡心妄想了。何況,我實在也不愿拔除情根。只是我怎可……”
李魚左右為難,心神煎熬,如被十八般酷刑反復(fù)折騰,不免魂魄動搖,一縷魂魄脫出軀體,一腳踏入了鬼門關(guān)。
恍惚之際,空中飄落下幾片梅花,李魚觸景生情,忽然想起了入門時的七步成詩:“翠鈿合成梅掩怨,佳人浴罷夜縈香?!?p> 他不由苦澀一笑:“唐明皇與楊貴妃兩情得諧,卻是苦了梅妃。世人皆贊嘆唐李二人深情,梅妃之幽怨,又有誰人念及?一如我愛慕師父之心,雖是情發(fā)于中,卻無法歌之詠之,不但無法對師父言明,連對旁人也無法透露一字?!?p> 但這無奈一笑后,李魚的精神卻陡然一振,只因他忽然又想道:“是了,是了。情發(fā)于中,若一切出自真心,又怎能強(qiáng)行遏制?
正如箜篌使者所言,情字最勉強(qiáng)不來,既無法勉強(qiáng)去愛一個不想愛的人,也無法勉強(qiáng)去不愛一個想愛的人。
難道我愛慕師父,是有半點(diǎn)虛情假意嗎?
難道我愛慕師父,是定要師父給我一個答復(fù)嗎?
難道我愛慕師父,是像梅妃一樣,只因愛而不得,便會心生哀怨嗎?
既然一切出自肺腑,既然不奢望回應(yīng),那么我愛慕師父,又何錯之有?
我愛得心安理得,又何必痛苦彷徨?
若是擔(dān)心師父受到困擾,我只需將愛意深藏心底,不讓師父發(fā)現(xiàn),不叫世人發(fā)現(xiàn),不露痕跡,不顯端倪,也就是了。
如此,我既可坦然面對師父,也可坦然面對內(nèi)心。
其實我未必能再見師父一面,卻糾纏于如何面對師父,豈非可笑之極?也許,這便是情之魔力,叫人患得患失。
我初嘗情之滋味,又困于師道禮儀,未免思前顧后,真正可笑。”
一念徹悟,我心光明。李魚神采奕奕,桃花扇躊躇滿志,對著那兩個胡絳雪,對著那滿目梅花,道一聲“破”,心魔幻境霎時崩塌。
紫色迷霧既已散去,李魚大踏步入洞,卻見粗如樹干的千年三煞妖蛇驚詫恐慌,倉促扭轉(zhuǎn)長長身軀,閃電般撲襲過來。
妖蛇雖是千年苦修,一擊威力只與云臺雙秀招數(shù)仿佛,怎入得李魚之眼?
“力拔山兮氣蓋世!”
桃花扇強(qiáng)勢迎擊,勁風(fēng)掃去,將妖蛇重重甩落山洞巖壁。
妖蛇兩只瞳孔透出恐懼神色,身軀扭曲重疊,瑟瑟發(fā)抖,甚是可憐。
李魚本要直取妖蛇內(nèi)丹,忽然生出不忍之心,一時踟躕不前。
“妖蛇千年苦修,便是紫色迷霧,也只是自保之策,何嘗與人有怨?妖蛇雖是異類,到底也是一條性命。
天醫(yī)絕手為求長生而起謀害之心,我為救月兒姐而行動手之事,未免有違道義,干犯天和。”
彼亦一心魔,此亦一心魔。雖是突破了紫色迷霧,李魚心中仍面臨著兩難抉擇。
殺與不殺皆是錯,人生于世,又有誰能真正問心無愧呢?
李魚自嘲一笑:“因為害怕知道雞鴨魚死前的慘狀而不去廚房,吃起大魚大肉來卻贊不絕口。呵,君子遠(yuǎn)庖廚,確實是虛偽的慈悲。
但這虛偽的慈悲,怕是唯一能勸解良心不安的話語了。弱肉強(qiáng)食,即如佛者亦須茹素而活,難道植物草本便沒有生命,便可以心安理得嗎?
所以古人言曰:‘物傷其類?!粋ν悾憧擅銖?qiáng)心安。倘若這妖蛇已化為人形,我自然無法下手,但現(xiàn)在畢竟還只是一條妖蛇,殺了它也不算違背道義?!?p> 李魚瞬思千慮,百般勸說自己,卻仍是遲疑著不肯動手。
千年三煞妖蛇痛苦嘶叫,哀楚無限,只盼眼前強(qiáng)者能夠網(wǎng)開一面。
只可惜,李魚念及趙月兒性命,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佇立半晌,李魚搖了搖頭,狠心上前,破開妖蛇身軀,取出了一枚紫黑色內(nèi)丹。
殺與不殺皆是錯,人生于世,又有誰能真正問心無愧呢?
李魚如愿以償獲得三煞蟠龍紫丹,心內(nèi)終是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