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陽光明媚,葉波心的心情從來都是隨著太陽而起。況且,一想到即將見到孩子們,昨日的陰霾就像飛絮那樣輕飄飄地吹跑了。
在鄉(xiāng)村愛心學校做義工的期間,她喜歡上了那里,尤其憐愛那一張張鮮花般的笑臉。如今每個月的最后一個周日,成了她最期待的時光。她會急不可耐地踏上那條花木掩映的小道,迂回曲折的盡頭,一處“世外桃源”豁然呈現(xiàn),鄉(xiāng)村學校就安靜地,矗立在群山的懷抱之中。
葉波心將一堆事先準備好的禮物塞進大背包內。里面有托馬斯喜愛的科普讀物、送給朵拉的芭比娃娃、貝貝愛吃的巧克力、給查理的畫冊……
接著,她捧起一個小本子——帶著藍色底紋,封皮稍許陳舊——特別小心翼翼地把它裝進灰色呢絨布袋里,最后放入手提包。
一切準備就緒,葉波心愉悅地關上房門,走下樓梯。
倘若她能許愿成真的話,她希望此刻看到的只是一場噩夢里的幻影。
老天,最不想見到的人——偏偏出現(xiàn)在眼前!
Demon正雙手抱胸,半倚在他的賓利車上,微閉著眼睛。
他的黑發(fā)向后梳得光光滑滑,但有幾綹不聽使喚,垂在額前。
葉波心見他沒有把頭發(fā)往后攏的意思,便盡量地踮起腳尖,打算悄悄從他身旁溜走。
“你大概以為我等待的不是你,而是別人吧?!?p> 這突然響起的聲音,盡管輕柔,卻還是把葉波心嚇了一跳。
然而強烈的自尊心讓她很快鎮(zhèn)靜下來,圓潤的嘴唇略帶鄙夷地微翹著,冷淡地說道:
“而你卻錯以為你在這里很受歡迎。”
“這不是錯覺,是事實?!盌emon滿不在乎地瞥了眼,就在不遠處站著的一位阿姨,她正發(fā)癡地望著他。
大概意識到這種爭辯毫無意義,他隨即轉換話題:
“你不著急出發(fā)了嗎?”
“你怎么知道我要……噢……曉燕!”此刻葉波心真感到哭笑不得,昨天她這個好友還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怎么,現(xiàn)在他們倆倒像結成同盟了?
“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怕高?” Demon忽然走近她,用一種壓低了的聲音問道,他沒有察覺到這舉動充滿了親昵與曖昧,直到葉波心不自然地向后退了退。
“因為沒有必要?!比~波心帶著一種疏離的語調說道:
“沒必要在不相干的人面前——表現(xiàn)出軟弱的樣子?!?p> 不相干的人?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快情緒涌上Demon的心頭,他強迫自己排遣掉這異樣的感覺,把話題引到今天來此的目的上。
“上車吧,我開車——”
“你是在搞笑嗎?”葉波心一下打斷他的話,眼里閃爍著被激怒的神色。
這次無論如何,她也不會聽他的,今天是屬于孩子們的,誰也不能掠奪她與孩子們的美好時光。
“你要聽我把話說完嗎?” Demon不但沒有生氣,嘴角反而揚起一絲狡黠的笑意。
“我知道你今天要去某個破村莊一樣的地方,看一群小鬼是吧?所以……我開車送你去?!?p> 這話實在出乎葉波心的意料。
“什么?”她不確定地問道。
“我想以你的智力水平,我應該不用再重復第二遍了?!?p> 葉波心停頓了片刻,確信從Demon的臉上看不出有任何玩笑的意思,便簡單地拒絕道:“不需要你送我,我完全可以自己去?!?p> 此時Demon暗自慶幸她沒有問他為什么,因為,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這么做的理由。而相反說服她就顯得容易多了。
“噢,當然,你可以自己去,”他若無其事地抬手,瞥了眼手腕上精致的表盤,“不過是讓那些小鬼多等個三十分鐘。”
真是令人討厭的家伙,完全了解她的弱點,葉波心無法容忍Demon總是左右她的決定,可是偏偏這回他說的沒錯。
現(xiàn)在不是爭強好勝、維護自尊心的時刻,還有一群可愛的孩子正急切地盼著她呢——上回聽說孩子們一清早就一直跑出來,朝那條小路不斷張望的時候,她那顆憐憫的心都揪在了一起。她最不愿意的就是讓他們多等——哪怕一分鐘。
葉波心乖乖坐進了副駕駛座。
一路上,兩人默默無言。
她半側著臉,望向車窗外,任由清風和陽光輕撫臉龐,帶著阿Q般的心理思忖著:或許有個人作伴——盡管是她不期望的——到了與孩子們不得不作別的時刻,那種慣有的不舍、依戀、孤獨的感覺會稍稍減弱些。
這么想著,愉悅的心情漸漸恢復,她開始期待快點見到一個個探望的腦袋。他們實在太可愛了,她要再去捏捏他們的臉。
Demon似乎察覺到她這種渴望、急切的心情,將車開得平穩(wěn)卻迅速,窗外的景色呼嘯而過,只在葉波心的眼前留下倏然而逝的掠影。
直到平坦的公路逐漸變成崎嶇的山路,車速才不得不放慢下來。
最后,這條山路走到了盡頭,變成一條窄窄的,無數(shù)足跡踩踏而出的小路,被濃密的小樹林包裹著。陽光穿過云層的籠罩,從枝椏的縫隙間滲入,落下翡翠色的明亮光輝。
“就在這停下?!迸d奮的顫栗在葉波心的語氣里清晰可聞。
Demon剛將車??吭诼芳?,葉波心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車。
這時常縈繞在她夢里的小路,眼前真實的情景,可愛比夢境更甚。草地上開滿了野花——紅的,白的,紫的,還有淡雅的黃色。遠處,一條淙淙作響的小溪歡快地歌唱著,滋潤著這片蒼翠的樹蔭。
葉波心踏過腳下的一片片植物,穿過柔軟的芳草,寧靜的樹葉,還有彌漫著清新香味的空氣。
Demon沉默地跟隨在她身后,感受著不曾有過的——平和的心境。不知道為什么,好像只要和她在一起,心情就會變得有些特別——放松,舒暢,似乎可以無所顧忌地做回他自己。
葉波心轉頭,正巧看到他臉上的這種神色,沒有往日的冷酷,取而代之的是平靜的滿足。
樹林濃重的陰影消失了,一望無際的村莊景色如畫般展開——屋舍的煙囪上冒出薄霧似的輕煙,牛在河邊飲水,還有正在啄米的,零零落落的幾只雞鴨。漁網在河面上張開。那座親切的鄉(xiāng)村學校坐落在農舍中央,它的背后是綿延不絕的山林。
孩子們遠遠見到葉波心,大叫著,興奮地奔跑著,像海浪般席卷而來,不一會就把葉波心團團圍住。
她蹲下身,抱抱這個,親親那個,又寵溺地掐了一把一個小孩紅撲撲的臉蛋。孩子們嘰嘰喳喳地嚷起來:
“Max!我會系鞋帶了!”小查理自豪地說道,“我現(xiàn)在就系給你看喔?!彼幻嬲f著,一面已經將鞋子上打好的結解開了。
“Max,你看我書包上的貼紙!”各種圖案的卡通貼紙,布滿托馬斯的小背包。貼紙是老師獎勵的,每一張都是他優(yōu)秀表現(xiàn)的證明。
“昨天我還挖恐龍化石了。”那其實是之前葉波心帶給托馬斯的粘土玩具。
“有三角龍,它有三個角,所以叫三角龍;還有劍龍、雷龍、暴龍,好多龍……”托馬斯滔滔不絕地講著,好像要把小腦袋里記下的東西,全都傾倒出來。
他是葉波心尤其喜愛的孩子。一方面,也許是他身上憂郁的氣質,他與其它小孩的離群索居,讓葉波心對他多了一絲憐惜。另一方面,托馬斯天生帶著某種神經質的可愛。偶爾沒來由的手舞足蹈,大笑,還有每次呼喚她名字時,拖著長長的,嗲嗲的音調,也都帶著某種神經質。
“葉波心之前在我們學校當志愿老師,教孩子們英語,所以,孩子都習慣叫她的英文名字Max?!卑材茸叩紻emon面前,微笑著說。她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他了,俊秀的容顏,挺拔筆直的身軀,一身黑色勁裝,一如他深邃的眼睛——帶著犀利,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如她所料,Demon甚至都沒有注視她一眼,目光越過她的肩膀,凝視著半蹲在孩子們中間的葉波心。她正望著他們,認真地聆聽著,美麗的眼睛流溢著光彩。
良久,他發(fā)覺到自己的失神,這才收回目光,耳際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
“這里的孩子都很喜歡Max?!卑材日f道。
“Max?” Demon喃喃自語著,這個名字他似乎在哪里聽到過。
“是的,您看,那個個子有點高高的,背著一個書包的男孩——他叫托馬斯。他和其他小孩、老師都不親,奇怪的是,卻十分粘Max?!卑材鹊匦χ?,眼里流露出慈母般的愛心。
“去年教師節(jié),托馬斯做了一束的紙花,班上一個女老師就問他:‘花朵是不是送給老師的,又問全班學生,老師是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其他孩子們都不假思索地說:‘是!’可是,你猜這個小男孩是怎么回答的?”
那張面孔依舊冷淡,可是Demon轉過頭來,面向安娜,表示他樂意聽她說下去。
安娜的興致于是高漲起來:“托馬斯說,‘還有其他阿姨比老師更漂亮——我已經有老婆了?!?p> “這就是一個七歲男孩說出來的話!還不止這一件——您看到那邊穿著藍色短袖的小男孩嗎?他年紀很小,才四歲不到。”
Demon朝安娜說的方向望去。一個嬌小的男孩,站立在所有孩子們的身后,顯得孤零零的,只是默不作聲地盯著葉波心,似乎在等待她注意到他。
葉波心朝孩子們中間掃視了下,在看到這個小孩后,臉上露出酒窩,歡快地笑了。她來到他的身旁,溫柔地將他抱在懷里,而此時男孩儼然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帶著假裝責備的口吻,說:“Max,你可來了?!?p> “小孩叫圖圖,”安娜繼續(xù)剛才的話:“可憐的小家伙,中午睡覺睜著眼,問他在想什么——他說,在想Max的事?!?p> “我就跟他說,你把老師想成Max就好了。結果,他說的話可把我驚呆了——這個小家伙撇了一下嘴,淡褐色的眉毛擠兌在一起,不滿地說:‘老師是老師,Max是Max’”。
“你真該瞧瞧他那時帶點幽怨的表情,讓人既覺得心疼,又覺得可愛?!?p> 安娜說完這番話時,情不自禁地笑了,這是她第六回向其他人轉述這兩件小趣事,然而,每一回,她都再一次,折服于孩子們的童真和不經意地語出驚人。
她抬頭,詫異地發(fā)現(xiàn)在那張冰冷的臉上,緊抿著的嘴唇竟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哎呀!瞧我說了那么多,都忘了自我介紹了。您好,我是安娜,是這個學校的校長,兼任語文老師。”
Demon微微點了點頭,臉上又恢復了刻板的僵硬。
這時,葉波心走了過來,身后跟著一群小小簇擁者。
“我給孩子們念故事去啦?!彼材葥]了揮手,沒有對Demon交代一句話,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就徑直領著排成兩列的學生們,步入課堂。
Demon合抱著兩只胳膊站著,嘴角掛著一絲輕蔑的冷笑,似乎對自己的備受冷落嗤之以鼻。
安娜滿臉尷尬地笑了笑,真誠地邀請道:?“那我?guī)踩ソ淌肄D轉吧?!?p> 這很難算是一間體面的教室。
一塊因多次使用已發(fā)白的木頭黑板,就是四面如洗的墻壁上,唯一的裝飾物。不僅如此,漏雨留下的斑駁印記隨處可見。破舊的桌凳搖搖晃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孩子們對這一切顯然習以為常。這時,全都無比安靜下來——一個個手肘托在桌上,身子向前探著,豎起耳朵,神情專注。
葉波心翻開《小王子》,溫婉的聲音緩緩響起,她念道:
“我的生活很單調乏味。我捕捉雞,而人又捕捉我。所有的雞全都一樣,所有的人也全都一樣。我已經厭煩了。不過,如果你馴養(yǎng)我,那我的生命就會充滿陽光,你的腳步聲會變得跟其他人不一樣。其他人的腳步聲會讓我迅速躲到地底下,而你的腳步聲則會像音樂一樣,把我召喚出洞穴。再說,你看,看到那邊的麥田了嗎?我不吃面包,麥子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麥田無法讓我產生聯(lián)想,這實在很可悲。但是你有一頭金黃色的頭發(fā),如果你馴養(yǎng)我,那該會有多美好?。←溩?,是金黃色的,它就會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會喜歡那風吹麥浪的聲音…”
她不時會抬起眼,與孩子們的目光交匯,發(fā)現(xiàn)他們都全神貫注地盯著她,眼睛亮亮的。于是她繼續(xù)讀著,聲音沉落在寂靜里:
“儀式是什么?”小王子問道。
“這也是一種早已被人忘卻了的事?!焙傉f,“它就是使某一天與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時刻與其他時刻不同。比如說,我的那些獵人就有一種儀式。他們每星期四都和村子里的姑娘們跳舞。于是,星期四就是一個美好的日子!我可以一直散步到葡萄園去。如果獵人們什么時候都跳舞,天天又全都一樣,那么我也就沒有假日了。”
葉波心合上書本,今天就讀到這了。早晨的時光倏然而逝,轉眼已到午餐時刻了。
她正從小板凳上直起身,班上的小公主蘿拉來到她跟前。
女孩臉上洋溢的微笑,像新摘下的草莓一樣明亮清新。她在葉波心的耳邊低語了一句,聲音很輕很輕,她說:
“Max,今天是個美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