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真相（重修）

　　李吳一的字寫得挺好，筆鋒銳利，力透紙背，，絲毫不見滯澀，筆跡瀟灑流暢，干脆利落，想來他在書寫一道上，絕對是下過功夫的。

　　信上寫道：姑娘，見字如面，等你發(fā)現(xiàn)信時，想必我早已隨軍遠渡重洋了。

　　這一夜來因我魯莽，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思量再三很是過意不去。

　　我又身無長物，從前在軍營供職時亦不曉得置辦家產，唯有這金鎖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

　　禮雖輕薄，但恩義尤記心中，還望姑娘收下莫要推辭。

　　古人言曰：常擬報一飯①，姑娘于我之恩情，遠遠多過這一飯之恩。倘若此去渤海，吳一有幸建立戰(zhàn)功，他日歸國，必仿雀鳥銜環(huán)以報姑娘之恩情。山高水長，望卿珍重。

　　李吳一字，昭徽二十二年元月二十六。

　　穆蕓箏看完，一時間心緒難平，可等這陣情緒過后，又有些悵然若失。

　　倘若她只是個普通的深閨女子，看到這樣的書信，怕是要感動到哭了吧?？伤K究與一般的女孩兒不同。

　　這一日的驚心動魄，清楚明白的告訴她，自己與強者之間有著多大的差距。一旦離開宋宅，沒有了姥爺這顆保護傘，她就弱小得只能任人擺布。

　　她甚至不敢想象，李吳一若是再偏執(zhí)一些，之后的情況，怕是會朝著不可挽回的方向發(fā)展下去。在之后的歲月里，她必然會十分痛恨圈禁了自己的始作俑者。

　　而李吳一一旦磨平了最初的熱情，又是否會厭倦？真到了那個時候，他又會怎么做，是殺了自己，還是將自己送回宋宅，讓李唐皇室也嘗嘗被天下人恥笑的滋味？

　　其實她并不是很在意他會對自己怎樣，因為被侵犯從來不是受害者的錯。她只會擔心姥爺，怕他會接受不了將外孫兒推入火坑這一事實。

　　不過好在事情沒有那么糟糕。她安安穩(wěn)穩(wěn)地回到了宋宅，李吳一也放下了執(zhí)念，遠渡渤海建功立業(yè)。

　　經歷過這一系列的變故，反而讓她有了一絲覺悟，機會永遠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好半晌，她垂下手，舉著燭盞來到了堆疊卷軸的挾屋。

　　平日里因她仔細寶貝著這一屋子的卷軸，明令禁止過丫鬟們來此間灑掃。是以除了常用的案幾，蒲團，旁的地方幾乎落滿了灰塵。

　　就前一日她還把寫廢的紙張扔的到處都是，地上都沒有個能落腳的地方。

　　而此刻一地紙團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案頭一沓整整齊齊，又帶有褶皺的箋紙。

　　穆蕓箏跪坐到蒲團上，把燭盞放下。她也沒去管那一沓紙，而是環(huán)顧四周?？茨鞠渖系幕覊m斑斑駁駁，有明顯被剮蹭到的痕跡。

　　她似乎能想象出李吳一蹲下?lián)旒垐F，在地上來回挪動的時候，衣擺身體與房內擺設接觸到，這才會破壞了一室的安寧。

　　之后他肯定小心翼翼地攤開這些廢紙，生怕弄出異響吵醒外間的自己。

　　穆蕓箏有些壞心的想，自己寫的那些元素公式跟鬼畫符似的，李吳一肯定看不懂。亦或者他根本沒有窺探他人隱私的愛好，只是不想好好的浣花箋紙被當成廢紙?zhí)幚怼?p>　　做完這些他坐下寫信，腦中思路清晰，下筆毫無滯澀，想必早已思量好了今后的打算。

　　可后來，他又為什么改變主意，答應姥爺帶自己遠走高飛了呢？

　　穆蕓箏趴到案幾上，翻來覆去看那張信箋，即便是把它盯出個洞來，也想不出問題癥結所在。

　　不知愣怔了多久，突然屋外響起了叩門聲。

　　穆蕓箏回過神來，小心把信紙折好塞進袖袋，這才去開門。

　　外頭的卉莞見姑娘這么給面子，感動得差點哭出來，“姑娘，您快去勸勸東家把，大晚上的非要吃八珍鴨，阿壽與姑姑們都快急死了。”

　　八珍鴨俗稱糯米鴨，需要將整鴨開肚，填入拌有各色山珍海味碎丁的糯米蒸煮烹調而成。但糯米脹腹，別說大晚上，就是白日里也不敢讓姥爺多吃的。

　　穆蕓箏腦殼都痛了起來，忙披上衣服，領了卉莞來到前院。

　　宋公端坐主坐，正指揮著家仆們撤去堂屋里所有喪葬事物。

　　秦隱問道：“東家，尸首怎么處置？”

　　宋公攏著袖子挑刺：“怎么來的怎么送回去，實在不想送就找個地方埋了，權當用來鎮(zhèn)宅?！?p>　　穆蕓箏：……

　　計劃得挺周密啊，連替身都準備齊全了。

　　常執(zhí)事道：“埋了陸縣令那邊沒法交代，還是運回去吧?！鼻刈o衛(wèi)應聲，指揮著阿良他們把躺了尸首的木板抬走了。

　　宋公道：“都收拾干凈，晦氣死了?！?p>　　穆蕓箏忍不住嘀咕：“還不是自己弄得?！?p>　　宋公聽見了，轉頭看了看外孫兒，又一言不發(fā)地轉回頭去，“我的八珍鴨呢？”常執(zhí)事忙應道：“這宰殺拔毛也要時間，您再等等?！?p>　　宋公道：“那炙羊腿呢？”常執(zhí)事道：“現(xiàn)在這個時候上哪找鮮羊腿啊?！?p>　　宋公眼看就要發(fā)作了：“那櫻桃饆饠呢！”常執(zhí)事道：“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別說新鮮櫻桃，櫻桃干都沒有。”

　　宋公氣的吹胡子瞪眼：“我每月給你們發(fā)幾貫月錢，到頭來什么忙都幫不上，要你們何用，都回家種地去算了！”

　　一眾家仆忙低下頭去，生怕東家生氣起來挨個數(shù)落過去。

　　穆蕓箏看不下去了：“姥爺你要鬧到什么時候？”時人講究一日三餐日入不食，宋家自然也不例外。姥爺如今年歲漸長，腸胃比不得青壯年，尤其是在飲食方面，她囑咐過多少次要少油少鹽忌酒。

　　往常外出與當?shù)氐纳虘艏s談生意，在食肆里吃個小酒，秦護衛(wèi)都會給他把著個度。更別說這都大晚上了，就不怕吃下去積食難受得睡不著覺。

　　宋公見不得外孫兒爬到頭上，氣急敗壞道：“我數(shù)落自家的下人，輪得到你管？”

　　穆蕓箏聽罷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她點點頭道：“我一個外姓人，當然管不著你?！闭f著甩下了卉莞大步往門口走去。

　　宋公喊道：“你敢走出這個家門，我就打斷你的腿！”

　　穆蕓箏頭也不回吼回去：“你盡管打斷好了，反正只要留著我一條命，照樣能給你宋家延綿香火?！?p>　　說來說去又繞回了這個話題上，宋公頭痛不已：“走走走，都給我走！走了就不要回來！”吼完似乎看什么都不順眼，一拂袖把案幾上的杯杯盞盞全掃到了地上。

　　丁零當啷碎成了一片一片，堂中家仆立刻停下動作，大氣也不敢出。

　　而那廂穆蕓箏已經打開了門，頭也不回的走了。

　　宋公發(fā)了一通火總算冷靜下來了，他趕緊往外頭張望，但哪里還有外孫的影子，“秦隱，趕緊把姑娘找回來，大晚上的一個女孩家在外面瞎逛成何體統(tǒng)！”

　　秦隱連忙應是追了出去，沒走幾步就發(fā)現(xiàn)姑娘正負手站在東街拐角，聽到聲響回頭，見是秦護衛(wèi)眼睛都瞇了起來，“秦隱，我有話要問你？”

　　秦護衛(wèi)感覺出了姑娘的不懷好意，心里打起小九九，現(xiàn)在跑還來得及嗎。

　　“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環(huán)兒的賣身契還捏在我手里。”說著似乎為了證明所言不虛，從袖帶中抽出了一張箋紙。

　　秦隱苦笑道：“姑娘，您就算不用武環(huán)威脅，小人也會知無不言?！?p>　　穆蕓箏點點頭：“很好，我且問你，今早你們串通我院里的丫鬟迷暈我后，到底對李吳一說了什么？他又為什么會突然改變主意帶我離開？”

　　秦隱有些詫異，“難道李小郎沒有同姑娘細說？”

　　穆蕓箏搖頭，李吳一這人性格好是真的好，但他們認識通共才兩天，還沒熟絡到互訴衷腸的地步。

　　秦隱道：“倘若李小郎不與姑娘細說，必是有他的難處。姑娘不妨想想，他為何不肯據實相告?！?p>　　穆蕓箏皺眉，把從李吳一闖入宋宅開始后發(fā)生的事重新捋了一遍。

　　李吳一說過他是半年前被主將逐出軍營的，當今世道，出入城鎮(zhèn)縣城，若沒有當?shù)馗瞄_具的公演文書寸步難行。所以平民百姓要想跨越半個疆土前往鄰國，必需要朝廷下放的官方手書，方可順利通行。

　　李吳一一來被貶斥為民，二來沒有義務跟著狼騎營前往渤海。無論怎么看，渤海一役都跟他沒有關系。

　　而先前他的精神狀態(tài)差到了極點，他為什么疲于奔命？就不怕連續(xù)熬夜中途猝死？

　　她雖然不了解固北軍的行軍速度，但心中的后世疆域圖讓她有一個清晰的概念。甘州坐落于后世的甘肅，幽州則是北京，全程一千四百公里，這還是直線距離，是在沒有考慮山川河流走向前提下得出的數(shù)據。

　　任憑狼騎營速度再快，想要完整地率領這么龐大的一支隊伍，肯定要中和了所有將士的體能素質，才能保證全員安然抵達幽州。

　　單從李吳一的表現(xiàn)來看，狼騎營的整體武力值應該相當?shù)母摺Ｈ羧巳硕际且坏纫坏膶⒉?，死一個人就是固北軍的損失，所以主將絕不可能把人當牲口使。

　　也就是說李吳一的確不眠不休連續(xù)趕路，但因為他非營中將士，糟踐起來完全沒有心理負擔。

　　但他肯那么拼命，是認定自己有機會重回固北軍。事實上一開始他也是這樣認為的，這才會對自己克扣了出海名額那樣深惡痛絕。

　　之后他毒發(fā)吐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的態(tài)度還是正常的，真正發(fā)生改變是在自己昏迷以后。她當時還特意看了下日頭，正好晌午時分。

　　一個人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性情突變，這太不正常了。除非是真正觸及到了他的底線，才會使之心念俱碎。

　　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李吳一從小無父無母，關于親人的問題肯定打不倒他。而被逐出軍營是半年前的事，他的反射弧也沒可能長到現(xiàn)在才反應過來。

　　再結合先前青年人的殷殷期盼，面對自己的威脅適時服軟，足以證明他很珍惜回固北軍的機會，第二天更是留下書信，字里行間對未來充滿了希冀，絲毫不像會放棄追逐偶像的樣子。

　　可才兩個時辰的功夫，他的態(tài)度急轉直下，甚至說出了屈于他人裙帶之下這種話。即說明了他直到抵達幽州，臨出海前，知道了這一切都是個騙局！

　　穆蕓箏怔怔道：“你們是用了什么法子？”

　　秦隱道：“先前李小郎執(zhí)意不肯答應東家的請求，一時爭辯起來說漏了嘴，為了讓他死心，東家設了個局，將狼騎營主帥請回家…”

　　穆蕓箏道：“是誰出的主意？”其實她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即使知道帝王對他動過殺心，都沒能讓他改變主意，之后更是親口說出連做夢都想追逐鎮(zhèn)疆王腳步這種話，足以證明……

　　果不其然秦隱道：“是鎮(zhèn)疆王伙同了渤海主仆將他誆騙至此。若非他臨時起意闖入宋宅，恐怕等到了渤海，都還在為固北軍賣命?！?p>　　穆蕓箏一想到他當時懇切哀求，讓自己高抬貴手的語氣，突然覺得鎮(zhèn)疆王此舉與殺人誅心無異。

　　秦隱擔憂道：“姑娘，您不要怪罪東家，他只是太害怕了，怕您會像大娘子一樣囚困深宮永無寧日?！?p>　　穆蕓箏苦澀一笑道：“我有什么資格替他怪罪姥爺？”

　　秦隱道：“東家擔心您一人在外會有危險，他年紀也大了，您不要跟他犟，回去吧。”

　　穆蕓箏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宋宅的大門，無端覺得諷刺。從前她想脫離宋家，是因為她還沒有融入到當今這個時代當中。如今卻是親手給自己套上了層層道德枷鎖，捆縛住自己寸步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