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西城墻塌之地。
李子璇一身紅裝凜衣,南露隨侍在旁。
“本宮不是會置喙別人生活習慣的人?!弊⒁曋臎龅膩y石城墟,耳邊勾石雀嘰嘰喳喳,遠處吆喝不斷,她瞟了一眼旁邊的邋遢老頭,南露將手中兩小壇酒打開,遞給兩人,“可你年歲大了,總該找個安穩(wěn)的地方了?!?p> “不急不急,老朽還能走個幾萬里,哈哈~”老者托壇灌了一口,抹抹嘴,虬結的亂須沾滿了濕意,他上前幾步,拿破袖掃凈兩塊稍平整的廢石,恭笑伸手,“殿下請坐。”
南露上前鋪上一方帕子,李子璇整衣坐下,與他撞了一下壇,咕嚕仰飲兩口,酒水肆意,滴滴淌下美人臻頜,浸紅了唇,恣肆一身紅裝火,揮散出別樣瀟灑。
而瀟灑過后,就是立刻被酒味嗆了,彎下腰一陣陣地咳。
“慢點慢點,嗓子細嫩還逞強~”南露給她拍著背,一邊諄諄說教。
“咳咳咳咳……”滋滋辛辣在嘴里蔓延,燒進喉嚨胃里,嗆得難受,風徐徐吹來,她吸了幾口涼氣,才緩過來,酣燙的臉頰被吹著,很是舒爽。“倒是不見你作畫了,我母妃可期盼的緊?!?p> “那可能要讓貴妃失望了,近日已散出兩幅得意之作,南姑娘說得對,殿下既不善,還當少飲些。”
李子璇不甚在意,又飲了一口,然后又嗆到了,“咳咳咳…咳咳…”驀地,她放下酒壇,遙望東南,那里忽有一股沖烈的氣息破霄云上,讓她奇怪的是,居然很像姐姐白祀的。
“烏樸子,你大概也算到本宮為何要來?!?p> “這最深天機若要堪破,老朽怕要再拔高一階方可?!?p> “咔嚓?!笔掷锏膲殉黾毤y,酒液滋滋滲出,浸過掌心,滴在石上,漫出一副繚亂的濕畫。她來此是抱著一定期待的,可期待卻沒回應她。將酒壇扔了出去,一聲清脆碎響,將慍怒卷走,驚動石墟一片灰云,撲棱棱飛起,“你終究只是繼承了那本書的殘卷……”
若為君主,依賴別人的能力沒錯,但太過依賴,總是會失去主動。
這一步不成,還有最后一步,她不太想走的一步。
“殿下毋憂~”老頭躺在石上,灌了口酒,向著陽光瞇起一雙老眼,捋著雜亂的須子,“老朽沒算到新龍,可算到了誰會決定你……”
李子璇一怔,緩緩側過頭,“誰?”
“這城內最美的那個姑娘?!?p> “那不就是……”她緊鎖住眉頭,為什么,會與姐姐聯(lián)系上?
南露眼里詫了詫,低垂眼睫,神色晦明。這白祀,一介罪人竟有如此影響……
……
白祀回到府里,就讓蘅淺準備了一大桌,然后第一次沒怎么嘗味道,就進到了肚子里,看得小丫鬟目瞪口呆,她太餓了,怎么也想不到,原來打一場架是那么耗費食物的。
饜足后,她拍著小腹,仰在椅上舒氣,吃了一桌子肉,其實也沒感覺多撐,好像都被身體吸收了一樣,著實奇怪,“蘅淺,剛才你去打聽,三公主回了沒有?……蘅淺?”
被白祀食量震驚的丫頭,視線還在她的臉、肚子、身材與桌上殘羹之間來回游移,聽到一句句重復的詢問,她眨了眨眼睛,“回了,姑娘要去嗎?”
“去!”白祀站起來,蘅淺趕忙伸手攙住,怕她吃得太撐,走兩步就摔倒在地。
“唉,這頓飯吃得真難受?!边@消食速度太快,讓她很沒安全感。
“姑娘……好肚量!”
白祀:“……”
再站在葉拂院門口,白祀心情有些緊張,也有些后悔,她這一沖動就來了,還根本沒想好說什么,也根本不知道說什么,被蒼天遺棄的事實擺在面前,能怪她嗎?又不是普通吵架鬧矛盾,主動修復就可以的,想來也是白跑一趟。
這樣想著,她越想越覺得不該來,心里萌生起退意。
“姐姐……”一聲幽幽的招呼響起,怯懦,期冀,惆悵,憂郁,迷?!坪f般情緒……
白祀身子下意識一僵,“阿…璇……”抿了抿唇,她提起勇氣繼續(xù)開口,“最近,過得怎么樣?”
“嗯,還好……”自從回到府中,南露就告知她白祀來過,她一點心里準備也沒有,一道天大的隔閡橫亙在兩人之間,即使那老頭說了那樣的話,可她依然不知該如何消除這個隔閡。
喜歡猶豫這一點上,不愧是兩姐妹。
蘅淺垂著小鹿眼,余光偷摸摸瞧了瞧兩人,和插不進去的氛圍,她安靜靜行了個禮,然后一閃消失在原地,溜了。
李子璇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白祀眨了眨眼,不解,只扯了扯嘴角,跟著呵呵呵傻笑。
“姐姐,我相信那個傳說,也不完全信,更不想斷絕我們姐妹感情,我們可以遠離,但阿璇希望感情不變,要記得阿璇,記得阿璇心里姐姐永遠是姐姐?!?p> “嗯,好~”白祀張開雙臂,一把將她摟入懷中。
“嘻嘻~”李子璇緊緊回抱,閉上眼睛,嗅著姐姐身上的氣息,想融在一起,想持續(xù)到永遠,這是她心底唯一的純凈,任淚珠滾滾,潸然雙頰,她無聲抽咽,死咬著唇,想吞咽下珍貴的回憶,藏在心底,想把一切不好都沖刷去。
感受著她微微抖動的身子,白祀輕拍著她的后背,眼尾發(fā)紅,鼻頭酸澀。
親近的友誼無法,就展開遙遠的友誼吧……
哈,這算什么事啊。
蒼天,我果然恨你。
自此之后,在司府人眼里,在蘅淺和南露眼里,三公主與白姑娘幾乎成了陌生人,如無必要,再沒說過話,見面了也只給予對方一個淡淡的眼神。
……
不知何故,連續(xù)幾日,醒來后床上再沒鋪雪了,這本是一件好事,然而,她卻開始陷入一個古怪的夢境。
夢里下著鵝毛大雪,場景很熟悉,是燈珠街,卻是歷經(jīng)大戰(zhàn)之后的燈珠街,茫茫視野中,遍布怵目瘡痍,堅固的建筑被什么巨大力量生生切開,甚至有的像是巨大爪痕,四處泛有火焰燎燒的焦黑,哪怕大雪積尺厚也沒掩蓋得住縱橫每一處的痕跡。
無形的恐怖氣息沖撞、盤旋天地間,像仍在戰(zhàn)斗,又像留下兩聲嘆息,一笑泯恩仇。
世界皚皚一片白,天地茫茫,冷清又壓抑,兩輪太陽懸掛高空,一灰一白,微有交疊,猶如,灰日在吞食白日……她越來越搞不懂了,怎么就會做這樣詭異的夢,腦子里怎么就逃不開雪的存在,這戰(zhàn)場與灰日又是怎么想象出來的。
來這里已有幾天,她幾乎逛了大半雪域,還沒見到一人,這里只有幾千米方圓,可也正因為以方圓計算,反而顯得十分廣闊,仿佛渺無盡頭。
而每當走到盡頭,跨出雪域戰(zhàn)場,她也便會從夢中醒來,不知何故。
不過在這夢里,她最喜歡的也恰是雪域邊界,這里的天空既不空洞,亦不蒼白,而是凝聚著艷麗的紅,它們不是云霧,而是天空的顏色,卻又層疊如云積,夾在天藍之中,呈鱗狀排列出來,瑰麗而壯闊,有種奇異的美。
如果她會作畫,一定將這美景畫下來。
時間輾轉過,邊界的天色越來越紅,形如燃燒,雪域范圍在迅速擴大,戰(zhàn)場的傷痕在增多,亂石深谷無數(shù),天上太陽又被灰日吞了一點點,這三者大概是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的。
又過了幾日,這幾日她沒有陷入夢里,而大概是到了約定的七日告別期,兄長特地來司府拜訪。
她早忘了告別這件事,和阿璇關系成了那樣,司柏又忽然不見蹤影,她還能和誰告別?
蘅淺在堂廳奉了茶,退出屋去,白夜晝一身青紋流錦袍,劍眉英挺,端正冷肅,冰雕一樣坐在椅上。
過了一刻鐘左右·,白祀方施施然從內室走出,神情冷淡,坐在主位高榻上,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一支麻桿樣的細燭,在指間笨拙轉來轉去,上面黑色花紋繁復,將將半成,剛才她正專心投入地制燭,就被蘅淺一聲慫巴巴的通報打斷了。
所以當然要晾晾這罪魁禍首。
“你該清楚,你是個未出閣的女子?!卑滓箷冮_口了,一上來就以長兄身份自顧自說教,免不了語氣里夾著嘲意,結尾冷硬哼了聲,“別給白家丟人。”
他這般刺人說著,目光卻不由投到少女手上的燭上,這小巧的燭他從未見過,上面的圖案神秘漂亮,透著晦色的氣息,瞎了眼手藝還能如此,他不得不服,但他對蠟燭實不感興趣。
“兄長多慮了,我是被三公主邀請來的?!卑嘴胄笨克?,把玩著手里的細蠟,姿態(tài)放松又漫不經(jīng)心,聲音冷清清,“若你不曉,該現(xiàn)在去拜訪一次下再過來,免得失禮?!?p> “哼,倒是沒想你的攀附能力如此優(yōu)秀。”
“兄長店鋪可收拾妥了?”白祀不去接他的譏誚之言。
“城將大變,已不適合經(jīng)營,我自會回稟父親,你收拾一番,隨我一同回去?!?p> 指間轉動的燭停住,白祀終抬起眼皮,愕了愕,隨即輕笑,“兄長是聽了什么傳聞,會做出如此結論?你的意思是,經(jīng)營千年的店鋪一朝廢棄么?”
“沒錯。”語氣堅決不移。
“兄長可真會當家做主,但別忘了誰才是未來家主?!?p> 白夜晝長眸瞇起,神色驟暗,凜如刺刀,白祀有所覺,目光針鋒迎上,居高臨下。
“家主憑火文而擇,不要以為你永遠站在那,我會查清你是什么人,奪回屬于我的氣運?!?p> “我會是什么人!?。 币痪湓挭q如投硝烈火炸開,白祀霍然起身,大聲反問,聲音嘶出刺耳的尖利,臉上怒氣滿盈,“我奪你氣運?你把話說清楚!”她忍受不了這種懷疑,她也許身世不明,但她相信身上留著白家血,她以身為白家人為豪,決不允許觸動她最后的底線!
白夜晝嗤一聲笑了出來,“一向冷靜的你,居然發(fā)怒了?可你知不知,你不在允州之時,我的火文進境又是如何突飛猛進?煉煉又發(fā)生怎樣的……”
“所以我就成了外人?這就是敵視我的理由?若你懷疑,你大可向父親質問,在我這里吐什么怨?憋了十幾年,你不悶啊,你個死冰塊,悶葫蘆…呵呵…”白祀冷冷注視著她,咬牙切齒,眼里卻止不住地發(fā)酸,委屈……
為什么·,為什么不把什么都講清楚?若我不是白家人,為什么要讓我學習火文!
“知道我會搶你氣運還敢來,可真有膽子,既然懷疑我,就去搞清楚,搞清楚再決定來不來接我,辛苦白公子跑一趟了,你,可以滾了?!?p> “你!”白夜晝抬起手,指著她盛氣凌人的臉,氣得發(fā)抖,目眥迸裂,“好!那你就在龐阿等死吧!”他咆哮般說完,怫然甩袖離去。
怔愣良久,白祀頹然坐回榻上。
“兄妹”兩人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