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阿芒的朋友
一起八七年四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塞納河邊的柳樹向陽的枝條上也才吐出了半粒米大小的嫩芽,而在其他地方,冬日的寒冷并未遠(yuǎn)去。
“知道嗎,約瑟夫。其實(shí)相比鮮花怒放的五月,我其實(shí)更喜歡四月?!卑⒚⒁贿呇刂{河的河岸慢慢的走著,一邊對并排著走在旁邊的約瑟夫這樣說道。
“為什么?”約瑟夫問道。
“因?yàn)樗脑率敲妊康募竟?jié),是最有希望的季節(jié)。雖然寒意還沒有消退,冰雪還沒有完全消融,你抬起頭來,往城外望去,還能在城外的那些山崗的背陰處看到?jīng)]有消融的殘雪,但是你看這河邊的柳枝——春天的到來畢竟是不可阻擋了?!卑⒚⑷粲兴傅氐馈?p> “你說的有一定道理。”約瑟夫道,“不過,四月也是最殘酷的季節(jié)呀。”
“為什么這么說?”阿芒問道。
“你知道嗎,阿芒?”約瑟夫左右看看,最后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棵光禿禿的小喬木道,“就比如說,那棵丁香吧。在去年,這棵丁香產(chǎn)生了千千萬萬顆種子。阿芒,這些種子,都會試圖在四月里發(fā)芽?!?p> “這有什么不對嗎?”阿芒不解地道。
約瑟夫走到那棵光禿禿的丁香樹邊上,伸手撫摸著粗糙的樹干,轉(zhuǎn)過頭來道:“阿芒,這棵樹的千千萬萬顆種子,有多少能長得出哪怕是一小片嫩芽?那些僥幸長出了嫩芽的種子,又有幾棵能長成這樣的一棵能在春天里開滿鮮花的大樹?阿芒,你想想,即使是在最嚴(yán)寒的冬天里,這千千萬萬顆種子卻還都是活的,但在這四月里,它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卻都無聲無息地死在泥土中了。想一想,在四月里,有多少生命無聲無息地死完了,有多少希望無聲無息地破滅了?甚至于你想一想,就在此時,也許就在我們腳底下的泥土中,無數(shù)的生命正在死去……四月是最殘酷的一個月份,荒地上長者丁香,把回憶和欲望摻雜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冬天使我們溫暖,大地叫助人遺忘的雪覆蓋著,又叫枯干的根球提供少許的生命……”
“你等等……”阿芒道,“約瑟夫,我發(fā)現(xiàn)你不當(dāng)一個詩人實(shí)在是太可惜了。嗯,你的這個說法確實(shí)也很有意思。不過我在另一個人那里也聽到過相似的說法,只是他最后的感嘆卻和你不一樣。他說,在革命中,很多人都會付出代價,甚至是生命的代價,會死掉很多的人。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革命有什么不對的。因?yàn)槿绻桓锩?,如果永遠(yuǎn)是冰雪覆蓋的冬天,生命的逝去也許會慢一點(diǎn),但是持續(xù)的嚴(yán)冬必將讓所有的生命全都凋殘。畢竟,光靠枯干的根球支撐不了多久。而革命,雖然會讓我們短時間失去很多,但從長遠(yuǎn)來看,卻會給我們贏得更多?!?p> “這話是誰對你說的?”約瑟夫問道。
“馬拉,一個醫(yī)生?!卑⒚⒒卮鹫f。
“馬拉?難道是那個被人刺殺在浴缸中,死后被送進(jìn)先賢祠,沒過多久卻又被搬出來的那個?”約瑟夫這樣想著,卻問道:“就是那個寫《關(guān)于火的特性的研究》的那個人嗎?我聽你叔叔提到過他?!?p> “那我叔叔一定對他沒說什么好話。”阿芒笑道。這也同時證實(shí)了阿芒說的那個馬拉,就是約瑟夫想到的那個馬拉。
“拉瓦錫先生只是在提及那些錯誤的觀點(diǎn)的時候,順帶著提到了他的觀點(diǎn)。事實(shí)上,除了‘荒謬’這個用來形容他的結(jié)論的詞語之外,拉瓦錫先生就再沒有其他的對他的評價了。怎么,他和你叔叔有過沖突?”
“沖突談不上?!卑⒚⒒卮鸬?,“只不過是學(xué)術(shù)意見上不一致。不過我叔叔狠狠地譏諷過他,言辭上可能比較激烈一點(diǎn),所以他和我叔叔關(guān)系并不好。不過這是他和我叔叔的事情,這個人其實(shí)還是很有才華的。嗯,希望能見一見你的朋友中就有他?!?p> 說到這里,阿芒抬起頭來往前面望了望,又道:“快到了,前面就是阿貝爾啤酒館,我說的那幾位朋友就在那里等我們。”
“怎么弄了這么偏僻的一個地方?!奔s瑟夫道。
“倒不是為了別的,主要是這里的酒便宜?!卑⒚⒌?,“當(dāng)然,這些酒都是私釀的,沒有交稅的?!?p> 兩個人一邊說著,一邊繼續(xù)往前面走。走了大概一百步,又往右邊轉(zhuǎn)進(jìn)了一條小巷,接著又走了二十來步,便到了一座房子前面。
這里已經(jīng)接近巴黎的窮人區(qū)了,所以這里的房子大多低矮而破舊,并且一色都是灰蒙蒙的,就像窮苦人臉上的表情一樣。這座房子自然也是如此。這房子的門關(guān)著,門外也沒有任何的招牌或者是別的什么東西。從外面看上去,這屋子和旁邊的那些屋子幾乎沒有任何區(qū)別。
阿芒走到門口,伸出手去敲了敲門。門并沒有打開,只是從里面?zhèn)鞒鲆粋€聲音:“是誰?”
“我是阿爾貝的朋友?!卑⒚⒒卮鸬?。
房門開了一條縫,只是里面黑漆漆的,約瑟夫也只能隱約地看到似乎有一雙眼睛在審視著他們。接著他就聽到一個聲音道:“是朋友?!苯又块T便全打開了。
阿芒帶著約瑟夫走了進(jìn)去,房門便又在他們的身后關(guān)上了。隨著房門被關(guān)上,整個屋子一下子就變黑了。約瑟夫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適應(yīng)了這個變化,順便也看清楚了站在他們面前的那個人。
那是一個年紀(jì)和阿芒差不太多的年輕人,他有一頭黑色的,微微有些卷曲的頭發(fā),以及一雙即使在黑暗中也如同閃電一樣閃閃發(fā)光的頭發(fā)。
這個年輕人很顯然也知道他們剛剛進(jìn)來,眼睛還需要時間適應(yīng),所以先只是安靜的站在那里,等約瑟夫他們的眼睛適應(yīng)了這里昏暗的光線之后,才對他們說:“阿芒,還有這位……”
“約瑟夫·波拿巴。”約瑟夫趕忙自我介紹道。
“那么波拿巴先生,請和我進(jìn)來。”那個年輕人道。接著他便轉(zhuǎn)過身往里面走去。
穿過一道走廊,那個年輕人推開一扇門,帶著他們走進(jìn)了一間大一些的屋子里。
這間屋子靠著后面的院子,有相對大一些的窗戶,所以要相對更明亮一點(diǎn)。屋子中間擺著一張大圓桌,一些人正圍坐在大圓桌前。
聽到門打開的聲音,這些人便朝著這邊望了過來。一個人還站起來朝著約瑟夫和阿芒揮了揮手:“嘿,我們的大科學(xué)家和大作家終于到了?!?p> 那個人約瑟夫也認(rèn)識,那是他的同學(xué)奧雷諾。畢業(yè)后,奧雷諾成了一個律師,離開了巴黎,去了外省。他和約瑟夫的書信來往還不少,但見面的時候就少多了。想不到這時候他又回到了巴黎。
“奧雷諾,你怎么也來了?來了也不提前寫封信給我。”約瑟夫頗為驚喜地道。
“因?yàn)橐恍┕ぷ魃系氖虑椋枰桨屠枧芤慌?。這事情是臨時決定的,我想,信使多半還沒我自己跑得快呢。到了巴黎,忙完了事情,我原本想要來找你,不過聽阿芒說你今天要和他一起來這里,我就直接到這里來等你了。”奧雷諾道,“約瑟夫,歡迎你。”
在對約瑟夫表示了歡迎之后,奧雷諾和阿芒開始向約瑟夫介紹在場的那些人。
“這是我們的大律師丹東。”奧雷諾首先向約瑟夫介紹坐在自己身邊的一個微胖一點(diǎn)的二十多歲的大塊頭,“他是我的老師之一。在這段時間里,他教會了我很多東西?!?p> 約瑟夫知道,這就是后來著名的雅各賓三巨頭之一的丹東,便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正是個不修邊幅的大塊頭,穿著寬大的鮮紅色的呢上裝,散開的領(lǐng)帶垂到前襟裝飾以下,露著脖子,外衣敞開著,上面的紐扣有些已經(jīng)掉落,腳上是翻口長靴。他的頭發(fā)胡亂豎著,假發(fā)里明顯有馬鬃。他臉上有點(diǎn)麻子,嘴角上卻有和善的笑容,嘴唇很厚,牙齒很大,拳頭粗壯,眼睛明亮。
“很高興見到您?!奔s瑟夫微微的彎腰道。
“能見到一位未來的大科學(xué)家,我也感到很榮幸?!钡|也回答道。
“這個俊美得就像是天使一樣,只要多看他一眼就能讓我妒忌得晚上都睡不著覺的家伙,是我們的朋友路易?!卑⒚⒂窒蚣s瑟夫介紹剛剛帶著他們進(jìn)來的那個年輕人。
“您好,我讀過您的一些作品,如果今后有時間,我希望能向您請教一些數(shù)學(xué)上的問題?!蹦俏唤凶雎芬椎那嗄暾f。約瑟夫也像他回禮,同時注意到,確實(shí)如阿芒說的那樣,路易俊美得像像一個天使。微微卷曲的亞麻色的頭發(fā),凝脂般細(xì)膩光潔的肌膚,秋水般清澈而靈動的雙眸……如果他愿意微笑一下的話,再配上這樣的眼睛,哪怕他的眼光只是如五月的西風(fēng)那樣輕輕拂過,但卻足以吹開任何一個姑娘的心中的玫瑰了。但是路易的臉上幾乎看不到笑容,就像他真的是大理石雕刻成的一樣。
“他如果生在后世,啥都不用干,只憑著這張臉,就不用擔(dān)心吃飯的問題了。”約瑟夫也忍不住帶著些妒忌這樣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