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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隕

第三十七章 梅林幽竹

荔枝隕 何·田 4233 2019-11-17 18:14:19

  當值初始的幾日平乏無味,且無所事事。好在幾日后,獨孤便受府上司馬之命,與一位賈姓的參謀一同出訪京兆府周遭一帶郡縣,西出興平、武功,北至高陵、涇陽,一路采寫鄉(xiāng)土人情,日子反倒過得快起來。初上路時,獨孤見賈參謀終日寡言,白天趕路,夜間記聞,兩人之間并無過多交流。待到一個月后,二人回到京中暫歇幾日,賈參謀竟主動邀獨孤到家中小酌,讓他很是意外。

  赴約前,獨孤先回了趟蘭陵坊。到家后便去到母親房中告安,說了些采風途中的見聞,待從母親房中退出,正遇著阿興從外頭回來。阿興告訴他說,前幾日李府許世子上門來訪他未著,便留下一袋貫錢,說是慈恩寺一個沙彌送來的潤筆,另外許世子還寫了一封書信捎話給他。

  獨孤心中驚喜,那日登雁塔所作詞句竟真有賞玩之人,邊想著邊打開許云封留下的書信來瞧,看完后卻吃驚不小。信上說,楊太真因忤逆圣令,再次被圣人下旨遣返回鄉(xiāng),且此番不比上回,圣人龍顏盛怒,不許楊太真回府,令其徑從華清宮往蜀中而行。信中又說及擺宴約請張漸一事,似是受了楊太真一事的牽連,對方干脆托病在家,婉拒不出。

  除此之外,未有提及千金如何,獨孤心中不免焦慮,于是把阿興叫了來,讓他即刻去李府上找許云封再問,問來不必返家,到城南歸義坊賈參謀家中報信即可。待阿興領命去了,獨孤?lián)Q了身衣裳便出了門,徑往賈參謀家赴約。

  歸義坊地處長安城西南隅,以簡院民房居多,與東市興慶宮一帶的朱門高墻到底是兩種景象。獨孤只知那賈參謀名至,字幼鄰,洛陽人氏,天寶初年曾舉進士,在弘文館任校書郎,后又外調(diào)單父尉,幾年后卻自辭了尉職,到京中游歷。此時照他的口述,獨孤穿過歸義坊東曲一片開得正艷的梅園,正可見一道矮墻中間缺了個口,只以一道竹柵虛掩,想來定是其所指“梅林幽竹”之所在。走到竹柵前,正欲叩問,忽見柵門輕輕轉(zhuǎn)啟,一位年輕婦人探身而出,見門外立著一位郎官,便微笑著綿聲問道:“來客可是獨孤典章?”

  “有禮了,正是在下。”獨孤不明情況,揖手答道。

  “快請進,我家三郎已在院中恭候多時了?!眿D人說著退后一步,將獨孤請了進去。一進柵門便是后院,只見賈幼鄰端坐在一棵獨栽的梅樹旁,面前石幾上擺著酒壺和酒杯正自斟自飲,看來確是專候他上門了。

  “幼鄰兄果奇人也!迎客不從正門,偏教走后院?!豹毠滦南爰仁峭?,自不必拘泥,便開口說趣道。

  “足下莫怪,”賈幼鄰笑著回應說,“但凡是賈某人的至交,方得由此門而入?!?p>  “幸甚幸甚!”獨孤聽了受寵若驚道,“只是共事月余,‘至交’之名愧不敢當啊!”

  “當?shù)卯數(shù)?。就憑那一手‘元常小楷’,已令賈某折服?!辟Z幼鄰羨慕地說著,“更何況古往今來能有幾人將那佛塔上的群雁寫得這般出神?”

  “那日賈兄竟也去了慈恩寺雁塔詩會?”獨孤一臉驚訝,忙追問道,“難不成捐下詩詞之人便是兄臺?”

  “正是!如此,在下可幸為足下‘至交’否?”

  “幼鄰兄抬愛了!獨孤三郎面謝賈三郎?!豹毠抡f著整整衣袖,一躬身長揖道。

  “喔!你也排行老三?”賈幼鄰說著伸手去扶,“莫要聽秀娘胡說,其實我在家行十三,她是嫌十三郎拗口,才故意叫我三郎?!辟Z幼鄰口中秀娘,正是方才迎獨孤進門的婦人。正說到此,見秀娘已換了身行頭,端著預備好的幾碟冷食從里間掀簾出來。獨孤此時才敢多看兩眼,發(fā)覺這女子其實年齡并不大,的確貌美如玉,鬢腮的胭脂抹得濃談相宜,絲毫沒有過飾之氣。

  賈幼鄰見獨孤望著秀娘有些出神,大方地介紹道:“這是賤妾秀娘。秀娘,快來給獨孤三郎斟酒。”秀娘聽話便端起酒壺倒酒,一邊也介紹著自己,本是洛陽城里的官繡女,一手戧針繡的手藝名貫東都?!靶隳镞@名字是我后取得,不過相比你的手藝,我更欣賞你知人冷暖的秉性?!辟Z幼鄰接過秀娘的話來,語氣中滿是欣慰。

  “郎君取笑我了?!毙隳镄χf,見壺中已見底,起身又去里間加酒。

  獨孤此時瞥見石幾上尚多一只空杯,即問道:“幼鄰兄可是還請了別人?”

  “三郎見諒,來者亦是某之至交?!辟Z幼鄰說著,端起杯與獨孤對飲。

  話音剛落,只聽柵門外有人叩門:“賈三郎在屋否?”秀娘聽聲忙從里間跑出,推開門笑著將來客迎了進來。獨孤見來人似是較在座二人稍年長些,急忙放下酒杯亦起身相迎。

  “達夫兄別來無恙?”賈幼鄰先一步上前拱手問候道。

  “幼鄰老弟真才俊,梅園藏嬌待天晴?!眮砣诉M門便信口調(diào)侃了兩句。經(jīng)賈幼鄰介紹,來者姓高名適,字達夫,渤??と?,也是個詩人,尤以邊塞行軍詩見長。

  獨孤一聽高達夫名諱,如雷貫耳,當即吟誦道:“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辟Z幼鄰一聽,接過來吟道:“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旗逶迤碣石間。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p>  “妙極妙極!達夫兄一首《燕歌行》擲地鏗鏘,三郎少時即朗朗吟誦,今日得見詞作本尊,三生有幸!”獨孤又意外又興奮,邊說邊自干了一杯。

  “這位便是你說的獨孤校尉?”高達夫沖著賈幼鄰問道,眼中帶著幾分驚訝,“竟如此年輕有為!”

  “上馬提槍殺虜敵,登塔遠望賦絕句。說得便是眼前這位?!辟Z幼鄰贊許地說著,聽得高達夫頻頻點頭。獨孤卻只是躬身擺手,回說年少資淺,算不得經(jīng)事。

  三人圍坐一圈,互相舉杯,酒又過了幾巡。獨孤見氣氛已然到位,便趁酒興壯膽子開口問道:“幼鄰兄既早已認識三郎,為何前幾日你我二人探訪一路,卻未見你有只言片語相告?”

  賈幼鄰一聽這話,隨即收斂起笑容,正色回道:“三郎雖到長安不久,總也知道這朝中多有黨派吧?要知道,初入翰帥府門時,你可是以楊家人的底子露面的?!?p>  “楊家人?”獨孤聽了心一沉,原來自己當時的第一反應并不是毫無根據(jù)的,“幼鄰兄可是指張漸張舍人?我與他素昧平生,并無其他交情?!?p>  “既如此,那為何竟是他薦你入府?”賈幼鄰追問道。獨孤被這么一問,心里不禁打了個顫,一時不知如何解釋。

  倒是高達夫在一旁圓場:“幼鄰老弟過苛了。明眼人一瞧便知,獨孤賢弟乃是當下難得一求的文武全才,那楊八郎文筆拙頓,眼力可是精亮,若非如此,張漸、宋昱這班才學之士豈會甘當其幕佐?!?p>  “達夫兄謬也?!辟Z幼鄰似是不以為然,“張宋之輩縱有空才,都是攀龍附鳳之流,觀其文章,滿篇盡是鶯鶯燕燕,浮華之詞,不足為論。三郎則不然,文采不遜此輩,立意更是頗有仁善親民之風,倒是與達夫兄你有幾分神似?!闭f著,他即刻起身進屋,取來一紙書稿遞給二人。二人正困惑不解,接過一看,只見上書五言律詩一首,詩詞吟道:“巍巍秦川險,潺潺涇水寒。老翁新喪子,老嫗臥悲闌。小兒復出關,年中恐無返。南墻織舊網(wǎng),生計猶艱難?!?p>  獨孤只看一眼,便吃驚地說道:“原來那日我在涇水邊隨興叨了幾句,都叫幼鄰兄聽了去?!?p>  “這首律是三郎所作?”高達夫看了也問道。

  “正是。”賈幼鄰回說道,“那日我二人于涇陽縣路過一土村,名叫太平莊,見一老翁獨坐在門前修補漁網(wǎng),便上前搭問了幾句。一問才知,老翁膝下原有二子,幾年前,大兒子年滿二十,剛剛?cè)⒘藗€媳婦過門,還沒等及抱上孫子,就被征了軍。小兒子尚且年輕,家中原本的二百畝授田無力承擔,便折價賣去了大半。誰料后來大兒子竟戰(zhàn)死疆場,兒媳婦亦是改嫁他鄉(xiāng),老伴傷心過度一病不起,日日須得人手照料。年前隴右吐蕃又來犯邊,節(jié)度府征發(fā)新兵,小兒子為掙些餉錢補做家用,硬是瞞著二老應召入了伍,剩老翁一人在家中照看老伴。當時家中余糧僅能勉強挨過此冬,老翁無奈,只得從柜底翻出舊漁網(wǎng)修補修補,打算等立春涇水化開了冰,就下河捕些魚苗來充食。老翁說自己已是無力下地,盼著年后小兒子便能退伍返鄉(xiāng),不然只能賤賣余下田畝,等不到明年冬天,便要餓死在家中。”

  “竟是如此!”高達夫聽完唏噓道,“原來三郎此詩正是有感而發(fā)?!?p>  獨孤沉默了一陣,心中對二人頗以為知音相看,且自己在京中本就少友,如此趣味相投之士怎能因一點誤會就舍交,于是便將自己與千金之事,從第一次在梨園大會結(jié)識到后來私許終身,再后來自己毅然從軍,于哥舒翰帳下聽令,打算立功請婚,又到如今受楊釗之薦聘入帥府當值,前前后后地細講了一遍。二人聽得仔細,時不時嘖嘖感嘆,卻又頻頻搖頭。

  “三郎未免想得太容易!”高達夫嘆說道,“韋氏一門乃京兆望族,鄉(xiāng)俚所謂‘城南韋杜,去天尺五’,說的正是他韋、杜兩家,歷來此門中閨秀非達貴子弟不敢問津。更何況圣人之金口玉言豈是輕易便可求得?”

  賈幼鄰一直在旁沉吟,此時也開口問道:“如此說來,那千金姑娘與楊太真關系著實非同一般。”

  獨孤沒有立即回答,倒是秀娘從一旁過來接話道:“虧你們個個說起來都是廣交名士,秀娘倒是知道這個韋門千金,‘城南一支笛,仙樂飄萬邸’,早就有人贊過她的曲子?!毙隳镎f到這,看了一眼獨孤,轉(zhuǎn)而低聲問道:“前些日那楊太真被圣人一道旨令遣返回蜀地,此事獨孤三郎可有聽說?”

  “略有耳聞,尚不知其中情節(jié),煩請秀娘詳告?!豹毠录眴柕?。

  秀娘稍一猶豫,還是開口說:“我也是聽傳,說那楊太真不顧圣人禁令,擅動了寧王生前留下的一支玉笛,這才惹得圣人雷霆震怒。寧王通音律,早年楊太真剛?cè)雽m為才人時便與寧王有過一段琴簫相合的韻事,直到寧王身后,圣人下旨將那支玉笛封存?!?p>  “素聞楊太真性情不羈,但此舉似也過分愚蠢,不足全信!”賈幼鄰接話說,“當年寧王雖為嫡長,卻讓位于當今圣人,居人臣之位依舊為人謙恭,處事謹慎。圣人這醋吃得未免荒唐!”賈幼鄰頗有些不服氣地評說道。

  “幼鄰慎言!”高達夫擺手制止,“如此妄言,當心隔墻有耳。”秀娘則在一旁笑問:“郎君怎知圣人是吃寧王的醋,才將楊太真逐出?”

  賈幼鄰低頭想了會兒,說:“喔,也許更有內(nèi)情,但表面上看正是為此。”

  “郎君說的不錯,”秀娘繼續(xù)道,“故而坊間所傳,實情正說是那千金私動了寧王玉笛,楊太真只是替她說情罷了。”說完便轉(zhuǎn)向獨孤看去。

  獨孤聽了頗感意外,一時不知何言以對。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叩問,獨孤認出是阿興的聲音,知道他是去過李府前來報信,便讓秀娘開他進來。

  據(jù)阿興說,他到李府上詢問,許世子一開始避而不見,他便只能折返,后來又派人將他追回,見面后卻依舊不肯明言,只寫了個便箋塞給他,讓他回來復命。阿興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便箋遞了過來。獨孤展開一瞧,頓時倒吸了口氣,只寫了一排字:“千金已在府中待嫁,足有一月未見?!?p>  “許世子再沒說別的?”獨孤忙問。

  “沒有?!卑⑴d回道。

  “這是好事哇,”賈幼鄰接過便箋一看,笑著說,“看來好事已成,我們都過慮了?!?p>  “不對,”獨孤站起身說,“此事定另有隱情。二位兄長容我先行,待來日三郎再設席賠罪。”獨孤說完便揖手告辭。二人見他神色至此,也不便再留,便起身拱手送他出門。

  獨孤沒有回家,而是帶上阿興再回李府去找許云封。待到李府上,門房卻說許云封剛剛出門,不知何往。獨孤雖心中急切,也只能留話說,他日再來尋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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