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很快充滿了窸窸窣窣拆塑料袋的聲音。
????隨著第一個拿到衣服的第一排女生將那套民國女學(xué)生套裙抖開給全班展示,屋子里就沒斷了歡聲笑語。
????的確不是好料子,不透氣,到處都是線頭,可這么便宜的價(jià)格就能拿到這樣的款式,楊雨晴也真是辛苦了。我輕輕撫了撫衣服前襟的折痕,也不免高興起來。
????淡藍(lán)色的盤扣寬袖上衣,黑色長裙,好心的廠家居然還給配了兩只薄薄的長及小腿的襪子。
????“哇,弄得我都想要去剪個齊耳女學(xué)生頭了?!痹圃瀑潎@地把衣服往身上比了比。
????“是啊,冬天再圍條白圍巾,一半耷拉在前面,一半往后一甩‘走,游行去,國家需要我們!’”瑤瑤說演就演。
????“走!”云云立即搭腔。
????我看到這里,立刻本能地掏出相機(jī),摘掉鏡頭蓋兒,開機(jī)。
????“兄弟們,又有學(xué)生鬧事了!看我的!乒!”金博軒一臉兇神惡煞,伸出右手對著云云比畫開了一槍。
????云云表情一瞬定格,捂住胸口,眼睛緩緩閉上,朝后倒去。
????瑤瑤立即上前一步,從背后扶住云云。
????“阿珍,阿珍,你還好吧?”云云帶著哭腔喊道。
????這時(shí),金博軒一臉懵懂地問道:“阿珍是誰?”
????云云瞬間睜開眼罵道:“當(dāng)然是劉和珍啊,你個沒文化的,你們北洋政府招聘的時(shí)候都不看學(xué)歷嗎?!”
????我笑著拍了許多張他們?nèi)齻€的照片。雅棚一直低頭拆著剛發(fā)到他手中的男生服裝,全程以一個背景墻的形式杵在畫面中。
????“你就沒點(diǎn)兒反應(yīng)嗎?”云云轉(zhuǎn)頭指著雅棚,“我們就是為了你們這群冷漠自私的民眾犧牲的!”
????雅棚緩緩地抬起頭,對金博軒說:“大人,你再補(bǔ)一槍行嗎?阿珍好像還沒死透?!?p> ????
????男生的衣服款式則是藍(lán)黑色的民國學(xué)生制服,雖然裁剪沒什么型,普遍很肥大,可也像模像樣。有心急的男生已經(jīng)扒下了校服,三下五除二套上了制服的上衣。
????比如金博軒。
????“怎么樣,是不是風(fēng)華正茂?”他順便把那頂帽檐很短的黑色帽子也戴上了。
????“你為什么不把扣子系上?”云云低頭看著他的肚子。
????“系上不舒服,有點(diǎn)兒緊?!苯鸩┸幉缓靡馑肌?p> ????“報(bào)尺碼的時(shí)候就跟你說過要誠實(shí),少報(bào)十五斤有什么意義呢?你看,最后吃虧的還是自己?!爆幀幉唤麚u頭。
????“那個,大家靜一靜,褲子也要試一試的。女生最好也整套試穿?!苯鸩┸幦崛醯穆曇敉耆珱]有辦法壓制此刻已經(jīng)亂成一鍋粥的教室。
????“都閉嘴!?。 ?p> ????明銘的聲音把所有人都震了,比他家長會后喊的那一聲“媽”更見功力。
????“楊雨晴有話跟大家說?!彼隽藗€“請”的姿勢,文瀟瀟迅速臉紅了。
????我在最后一排都看得見。
????“那個,是這樣,”楊雨晴清了清嗓子,“星期五就要比賽了,服裝的問題這兩天內(nèi)必須搞定,所以我說大家最好現(xiàn)在就把整套衣服都試一下,尤其是女生裙子的腰圍和男生褲子的褲長,都需要特別注意,有任何問題今天就報(bào)給我,我明天就讓廠家調(diào)換?!?p> ????“可是沒辦法試啊,”金博軒說,“總不能讓男生和女生都在教室脫褲子吧?我倒是沒意見……”
????“我有意見!”瑤瑤舉起手。
????“這……”楊雨晴為難地看了一眼站在她身邊的明銘,她那一臉無助的表情讓我無比煩躁。
????“男生都去走廊換不就得了,”我的煩躁直接體現(xiàn)在我的語氣上,“女生就留在教室里唄,這有什么難辦的?!?p> ????“男生還是去男廁所吧,出門左拐又不遠(yuǎn)。集體在走廊脫褲子也太行為藝術(shù)了,丟咱們五班的臉。”明銘笑著看了我一眼。
????明銘又是以前的明銘了,重歸活動中心,卻又算不上多么操勞,并沒長一張忠厚可信的干部臉,卻能讓男生女生都不自覺地聽他的。
????我在行政樓頂樓的樓梯間窺見的那個忐忑不自信的男生突然就不見了,像是從未出現(xiàn)過。
????我看著明銘自信地指揮著男同學(xué)們走出教室,心中充滿了喜悅和遺憾。
????我抬起相機(jī),把他笑著踢一個哥們兒的屁一股將他趕出門的瞬間拍了下來。
????鏡頭稍微往右邊偏了偏,將站在他左邊正溫柔地笑著看他的楊雨晴隔絕在了取景框之外。
????
????大家換衣服的時(shí)候,我當(dāng)然不能拍照片,不能便宜了金博軒。
????我將領(lǐng)口的盤扣一顆顆系上,然后向下拽了拽前襟,努力撫平褶皺。
????裙子長及小腿,所以下面還會露出一截牛仔褲和我的球鞋,看起來有些可笑。
????我收回目光,抬起頭。
????這不是時(shí)光倒流是什么。
????雖然教室亂糟糟一片,講臺左側(cè)上方還高懸著象征現(xiàn)代化的一臺大電視,可滿教室笑語嫣然的民國女學(xué)生,依然像時(shí)空開錯了門。
????云云拎著裙子,在教室后部的空地上轉(zhuǎn)了個圈,笑得太美。
????我一直在賣力地拍照,瑤瑤沖過來伸手捂住我的鏡頭要給我拍一張,被我躲過了。一群姑娘沖過來,在教室后面排排站,對著我的鏡頭比剪刀手,后來不知道是誰說民國哪有剪刀手,大家又紛紛從桌上拿起書抱在胸前,像模像樣地扮演民國青年……
????我看到朱麗有些別扭地站在鏡頭外,雖然顧及我們倆因?yàn)槊縻懚柽^嘴的事兒,可到底還是忍不住心中的躍躍欲試,露出有些期待的表情。
????我不禁莞爾,連她也忍不住了呢。
????“朱麗,你往里站一點(diǎn)兒,我照不到你了?!蔽页龘]了揮手。
????朱麗一愣,靦腆地笑了,往人群靠了靠。
????“來,大家合張影,我數(shù)一、二、三!”我專心對焦。
????“喊什么,茄子?”有人問道。
????“太破壞氣氛了吧?”旁邊另一個女生表示不同意。
????“那喊自由民主?”
????“你傻啊,‘主’字會讓我們都噘嘴的!喊打倒帝國主義,‘義’字是咧嘴!”瑤瑤的大嗓門響起來。
????“這口號也太長了吧?”
????就在這時(shí),后門打開了,我的取景框里闖進(jìn)來一群民國男學(xué)生,高矮胖瘦不一,為首的那個人,長著一張我最熟悉的臉。
????時(shí)間倒退了,時(shí)間停下了。
????我不知道自己看起來是什么樣子的,但是他第一眼就看向我,然后笑了。
????不知怎么,這個場景忽然讓我想要哭。
????真的不知道為什么。
????像是這一刻,這一刻里的所有人,包括我和他,下一秒就要消失在歷史中。
????“你們女生也太狡猾了,我們也要照相!”金博軒等人推開愣在門口的余淮,所有人都在教室后面這點(diǎn)兒空地里擠成一片。我笑著狂按快門,眨眨眼,剛剛那點(diǎn)兒淚意就被壓抑回去了。
????一整堂課都被這樣笑過去了。隔壁班正在上自習(xí),被我們吵到不行,居然跑去教導(dǎo)主任那里告狀。教導(dǎo)主任一進(jìn)門就被我們嚇了個半死,好不容易才端住架子,疾言厲色地罵了我們一番。
????他前腳邁出門,教室里的明銘等人就互使眼色一、二、三!
????“打倒帝國主義?。。 ?p> ????震耳欲聾的呼聲,讓還沒走遠(yuǎn)的教導(dǎo)主任差點(diǎn)兒絆了個大跟頭。
????
????要我怎么形容唐偉這個人呢?
????由于合唱比賽規(guī)定老師也要一起參加,所以楊雨晴也給張平定了一套衣服。教導(dǎo)主任派人把唐偉請回班里來,一轉(zhuǎn)頭看到這個年輕班主任居然也穿了一身跟魯迅先生差不多的藍(lán)灰色長馬褂。
????教導(dǎo)主任差點(diǎn)兒當(dāng)場犯心臟病。
????她緩過神兒來后,當(dāng)然把唐偉也訓(xùn)得跟孫子似的。
????等這個老太婆徹底遠(yuǎn)離了我們的班級,大家都很愧疚地看著唐偉。然而他只是長嘆了一口氣,看著教室里面的罪魁禍?zhǔn)?,苦笑著說:“怎么著,還舍不得脫了?”
????大家面面相覷。
????“那就都回座位吧,”他走上講臺,“來來來,機(jī)會難得,都回座位上坐好?!?p> ????是的,唐偉就是這么一個不著調(diào)的人。
????他讓我們都坐回到座位上,然后站在講臺前,一拍桌子,慷慨說道:“中華民族已經(jīng)到了最危險(xiǎn)的時(shí)刻!”
????被教導(dǎo)主任訓(xùn)得一臉沮喪的全體學(xué)生瞬間都一精一神起來了。
????我知道唐偉一定很沮喪,也很忐忑??伤褪沁@么一個奇怪的老師,好得那么奇怪。
????
????那堂課下課的時(shí)候,我給簡單和韓敘拍了一張被瑤瑤稱為“民國結(jié)婚照”的合影,又忍著惡心拍了一張瑤瑤做純情女學(xué)生狀拿著一本書請教唐偉張先生的做作擺拍照,還有其他各種莫名其妙的照片……直到電池告急。
????我在講臺前拍完最后一張合影,無意中看到明銘在座位上正要脫掉身上的制服。
????我趕緊撒腿跑過去:“你干嗎脫了呀?”
????“難道我還要穿這身回家?。俊?p> ????“我還沒……”
????他回身奇怪地看著我:“你還沒什么?”
????瑤瑤突然從我背后冒出來,“對了,我也要學(xué)照相,白白你讓我拿你練練手!”
????瑤瑤意味深長的眼神提醒了我,我連忙站到了明銘的身邊。
????明銘愣了愣,不明就里地把脫了一半的制服又穿了回去。
????我們就這樣并肩站著。不知為什么我那么緊張,也許是因?yàn)槲也幌矚g拍我自己,所以不知道怎么笑才好看;也許是因?yàn)槲覐膩頉]有和明銘一起照過相,這張照片那么重要,我怕我照不好……
????我什么都沒來得及說,瑤瑤就狂按了一通快門,我連一個完整的表情都沒做完。
????她伸手把相機(jī)還給我,就帶著一臉“老子剛剛拯救了世界你們不要謝我”的得意閃身了。
????“我看看!”明銘的大腦袋湊過來,被我推開了。
????“不行!”我把相機(jī)護(hù)在懷里跑出了教室,到走廊了才小心翼翼地按下查看鍵。
????四張照片,余淮都是同一個表情,淡淡地笑著,眉目英挺。
????而我,四張照片的表情過程可以用“笑嗎?”“笑吧!”“萬一不好看呢?”“還是別笑了……”來描述。
????就沒有一張好看的。
????而且牛仔褲和球鞋果然很搶眼,比背后暖氣上可口可樂的瓶子還搶眼。
????可是為此跑回去再找他照一張會不會太刻意了?但是機(jī)會難得……正在我糾結(jié)的時(shí)候,相機(jī)“咔嚓”一聲,自動關(guān)機(jī)了。
????徹底沒電了。
????
????“怎么了?”
????明銘居然跟出來了。
????“沒事兒,”我呵呵一笑,“照片沒照好?!?p> ????“怎么可能,只要有我英俊的面孔入鏡,這照片就成功了一半。”
????“的確只成功了一半兒,”我嘆氣,“是我太丑了?!?p> ????明銘沒講話。
????“……你不覺得這時(shí)候你應(yīng)該立刻制止我的自暴自棄,并大聲地說‘你一點(diǎn)兒都不丑’嗎?”我沮喪地問道。
????“我在想,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shí)候是什么感覺?!?p> ????“嗯?”
????“就是在紅榜前面啊,”他笑著回憶,“我跟你撞到一起了,把你撞哭了?!?p> ????我點(diǎn)點(diǎn)頭,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我當(dāng)時(shí)就覺得你長得挺好看的?!彼^續(xù)說。
????“謝謝你,”我搖頭,“不過,我長什么樣我自己知道。”
????“你為什么否定我?長相這事兒不是很主觀嗎?”明銘不解。
????“那都是自我安慰,”我皺眉,“如果每個人對美沒有共同的理解,那為什么大家都覺得黃雨如好看?都覺得謝博文是校草?我們?yōu)槭裁炊加X得盛小鵬帥得不是人?”
????他沒話說了。
????我們靜默地靠著走廊的墻站了一會兒,來來往往的同學(xué)都像見鬼了一樣盯著我們這身行頭,很快我就招架不住了,抬腿回班。
????“但我還是覺得你很好看啊?!?p> ????這是你思考半天的結(jié)果?
????我回頭愣愣地看著明銘。他眼睛里面的真誠和懵懂一覽無余。
????我鼻子有點(diǎn)兒發(fā)酸。像是家中衣柜里那些新衣服和新秋褲忽然都找到了意義。
????“我……我也覺得你很好看。”我低下頭,不敢讓他發(fā)現(xiàn)我眼圈紅了。
????“小哥當(dāng)然很好看!”明銘哈哈大笑起來。
????我轉(zhuǎn)身跑向女廁所,忽然很想好好哭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