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重
鑾黎牙殿內(nèi)。
她重重一拍案頭,臉色猶白,卻顯出盛怒。
鑾音剛剛小心翼翼地為她端上一盞茶水,就被她不耐煩地拂開,熱水濺在了小姑娘身上。鑾音顰了顰眉,也沒敢言語。
殿內(nèi)只有她們兩個人,顯出近乎沉寂的安靜。斂息細(xì)聲,屋內(nèi)的燈具發(fā)出細(xì)碎的響動。
鑾黎牙的威壓半點不知收斂,完全沒注意鑾音同樣蒼白的臉色。
鑾黎牙自己平靜過來,看了她一眼,道:“見過泣鬼了,你覺得她怎么樣?”
鑾音恭謹(jǐn)而格式化的回道:“回母親大人,尊主霞姿月韻,亦是鬼莫難測?!辫幚柩缽纳ぷ永飻D出一個哼音,倒也沒反駁。她說:“翻云覆雨這些年了,有點氣場不奇怪。”
鑾音不知道該怎么和她繼續(xù)這無法連接的對話,頗有些窘迫的尷尬。她能熟練地游走于各式各樣的人中間,唯獨不懂該怎么和自己的母親相處。
小姑娘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想要和她找點共同語言,盡力尋了個鑾黎牙可能會有點興趣的話題:“依照尊主的秉性,這些年應(yīng)該樹立了不少敵人吧?!?p> 鑾黎牙橫了她一眼,即使是對著自己的獨生女,亦是半分溫情都不帶,道:“這是自然,明里暗里她得罪的人能塞滿半個四鏡端容。你別忘了,她做的最多的就是清剿罪族。一人一夜,多少族群就成了地上糜爛的血肉。里面牽涉了多少人的利益,她也不知挑揀著睜只眼閉只眼,又?jǐn)嗔硕嗌偃说拇蛩?。”她似乎是帶了點冷笑,“你看那些人明面上笑臉相迎,背地里還不知多想弄死她。要不是有那份尊主的實力擺在那,早被人撕了無數(shù)回?!?p> 鑾黎牙似乎是有些累,把頭轉(zhuǎn)向她,淡淡道:“能成為四鏡端容這種勢力的主人,你還當(dāng)她真的和藹可親?血海尸山里爬出來的人,干凈?怎么可能!都知道她行事奇詭乖張,偏偏就是讓人半點錯都挑不出來?!?p> 這與四鏡端容里傳聞中的尊主大相徑庭,鑾音結(jié)結(jié)巴巴的問道:“那……那就沒有人向尊主出過手嗎?”
鑾黎牙嗤笑:“域外那么多年起起伏伏多少勢力,你當(dāng)就沒有人對她動過心思?現(xiàn)在你看,人吶?全都沒了,就剩一個泣鬼自己好好的呆在那。”
鑾音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道:“既然如此,那母親為何還要我去做尊主的繼承人?!彼恼Z氣很平靜,也許根本就沒有希冀母親能給她一個答案。
鑾黎牙像是想起來了,對鑾音說道:“過來,明天去起雛閣后,你要天替我做這幾件事?!?p> 鑾音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垂眸湊到鑾黎牙身邊安靜地聽了她的囑咐。
其實她還有一句話沒有敢問出口。
——既然尊主與母親勢同水火,為何尊主卻能容忍母親的動作?
另一邊,桑衣神不知鬼不覺晃進了九重城闕的領(lǐng)地。
四鏡端容風(fēng)格大氣華美,九重城闕則更偏于封閉感疊出沉重肅穆,自有華貴。桑衣抬頭看著九重城闕主城恢宏壯麗的入口。
九重城闕真的是一道“門”。
暗色的城墻蜿蜒無際,雕刻著其脈下各個種族的原身,各具特色,栩栩如生,將各個種族的特點描繪發(fā)揮到了極致。這道“門”由九重大君親手煉制,每一個浮雕都是一道完美的傳送陣,將人傳送到各族的領(lǐng)地。其后只是一片被格擋在外的空曠亂流,無人知九重城闕真正所在地。人來人往,鎏金色的光芒流淌,數(shù)千米的陣法不等熄滅又重新亮起,一片繁榮的景象。
重兵把守,壁壘森嚴(yán),可它亦是廣迎來客,與外界交流甚廣;像極了它的主人冷峻而疏狂的作風(fēng)。
兩萬年前,域外大軍集結(jié),青年橫空出世,以重傷之軀強行破君,瞬殺來犯數(shù)萬人,一戰(zhàn)成名。后被人查出這位年輕的君主竟是棲都背叛出逃的棲都五子第三席。閉關(guān)養(yǎng)傷之際域外反撲,將剛剛起步的小勢力逼至絕境。封重祭出魂息煉成域外至今最強幻器鬼艦“稷門”,域外本欲將其剿殺,反被他絕地反殺。之后以暴制暴,所有來犯者皆被血洗,以雷霆手段一統(tǒng)聚集滿窮兇極惡之徒的混亂之地,改為“九重城闕”,世人亦隨之改口尊稱一聲“九重大君”。若那驚世一戰(zhàn)讓封重蛻變?yōu)閭髀勚惺杩竦木鳎枪砼灐梆㈤T”則奠定了封重?zé)捚鳠o人可出其右的地位。
雖只為君境,亦無人敢犯。
九重大君,以兇名立世。
可桑衣記得的卻是棲都里驕傲至極,縱意至極的俊朗少年,帶著少年人不諳世事的干凈,溫柔進了骨子里,幻如清風(fēng),暖如艷陽。被她當(dāng)作至寶捧進心頭照料長大。
這些年她找了他無數(shù)次,皆被他躲開,卻在暗地里給予幫助。不怒不恨不報復(fù),卻偏偏態(tài)度鮮明的告訴她——我現(xiàn)在不想見你。
桑衣目光落在面前一塊平滑的凸石上,閃身直接進了最中心的界內(nèi)。
交集往來數(shù)萬年,她哪里肯讓這份感情無聲無息的死在沉默里。這一次私闖九重,說什么也要打開這層心結(jié)。
她閉起眼睛,伸手快速結(jié)了個復(fù)雜的陣法,在她一人的范圍內(nèi)打亂了坐標(biāo),將自己傳送到了封重身邊。
落地的眩暈還沒過去,桑衣瞬間向一側(cè)旋身,躲過一記靈流的暴擊。抬手一揮,毫無負(fù)擔(dān)的化了這未加招式的一擊。
那身著淡衣的公子直扼桑衣咽喉。
她卻不躲了,從從容容地站在那淡笑,看著封重從肅殺到錯愕,硬生生將手偏離扭轉(zhuǎn)了方向。掌風(fēng)犀利,卻只吹動了她的碎發(fā),停滯在她纖頸一寸處,力量溢散的周圍卻遭了浩劫,破碎聲此起彼伏。
這里是他的煉器室,貯藏著無數(shù)有價無市的珍貴原料。此刻大量損壞,他目光卻連動都未動,呆呆地看著面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面龐。
時隔兩萬年,桑衣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小混蛋,偷偷找人給我壇酒算什么,也不知道的來看看我?!?p> 封重的眼瞼慢慢垂落,在外一向冷傲的九重大君此時卻啞了嗓子。
他緩緩低聲道:“……桑衣?!?p> 洶涌的情感如海嘯,剎那洶涌而來。兩萬年的時光洪流,未在兩人間留下一絲間隙。
封重并不懷疑面前這個人就是桑衣,自小在她身邊長大,那種共鳴無人可模仿。
他在驚慌,殊不知桑衣也是驚詫。上次遠(yuǎn)遠(yuǎn)一瞥,并未覺出什么,臨到眼前幾尺處,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那個少年竟已長身玉立,有了這般儀容氣度。
她高興他的成長。
隱隱的,似乎又有些遺憾的悵然。
“還有上次,見了我竟還裝作不認(rèn)識。”桑衣瞇著眼睛,教訓(xùn)到,“跑什么跑,一走兩萬年,聯(lián)系你都不回應(yīng)。就算長高了,也不能無視姐姐,知不知道?”她絲毫不提這兩萬年之間的經(jīng)歷,恍惚間一切都還的發(fā)生,他還是那個千嬌萬寵中長大的少年,偶爾犯錯,被桑衣邊數(shù)落邊替他擺平一切。
封重喉結(jié)滾動,半晌輕笑一聲:“姐姐?桑衣,你知不知羞。整個域外細(xì)數(shù)來還有比你年歲更大的嘛。”
桑衣板著臉:“還跑不跑?”
“你堵著門,倒問我跑不跑。別的不說,桑衣的臉皮倒是厚的一如既往。”整個域外,也只有封重敢直呼她一聲名諱,他轉(zhuǎn)過身,眸光深邃而溫柔,“這些年,我做了一艘鬼艦,你想看看嗎?”
他們在的是整個九重最隱秘安全的地方,深色的墻壁上暗光浮動,每一寸都加持封印,若非桑衣這種頂尖高手,絕無可能在封重不允許的情況下進入。
他一揚手,空中憑空浮現(xiàn)出一艘玄色戰(zhàn)艦,影影綽綽看得不甚清晰,布滿了整個偌大的空間。桑衣眼光毒辣,略一掃便發(fā)現(xiàn)上面層層疊疊數(shù)十個陣法。她頗有些驚嘆:“小重的手法真是青出于藍(lán)了,人人都說你是域外最強的煉器師,我看你在符文上的造詣比起煉器也不遑多讓?!?p> 封重低笑:“有桑衣在,再如何我也不敢妄稱一聲最強?!?p> “是與不是,你最清楚。”
桑衣笑著避開這個話題,目光細(xì)細(xì)淌過這宛如藝術(shù)品的戰(zhàn)艦。封重的目光不自覺的隨著她游走。
看了半晌,她忽然笑著回頭,封重本以為她要夸贊兩句或是提些意見,結(jié)果看見她勾了個懶洋洋的笑,:“嘴上硬,也不礙著想我是不是?我看這艦上處處留著我和你一起構(gòu)思的痕跡?!?p> 封重目露嫌棄,開口道:“誰會想你,想你那副任性散漫的性子嗎?”許久未和人斗嘴,封重似乎心情愉悅。
“不想我,還會記得給我送酒?別狡辯,我這人證物證俱在?!?p> “即使是我送的,也不一定是專程為你跑這一趟。說不定只是達成一個交易,順便交給他而已?!?p> “交易?和澹臺清河?”桑衣似乎不太高興,皺眉:“如果不是必要,還是和他少接觸為妙?!?p> 封重眸光一偏,上下瞬了瞬長睫,染上幾分促狹的笑意,亦是文雅無雙:“你說不許就不許嗎,就算你和他關(guān)系微妙也不妨礙我們兩人利益共求。還是怕他吃虧太狠?”
桑衣更加無奈了。
心道你和他斗起來誰贏誰輸還真不一定。
她搖頭:“你占不了他便宜,和他交鋒,要想穩(wěn)占上風(fēng)幾乎是不可能的。你和他做交易,就好比你和他兩個人分一塊肉,不論對方是誰,他總有辦法分到他最想要的那一塊。不一定最肥美,但一定對他最有利,他讓出的那一塊,說不定還能讓你雙倍吐出來。有時他主動給你送上多的那一塊,讓你挺高興,但你未注意的肉渣,總能被他尋著個奇怪的思路再賺一筆。讓他繞進去,看著公平,但你拿到的,明里暗里又剝下一層,甚至是讓你自己送上去。你看著他恭順,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下來,他半點虧都不吃。”
“那怎么也沒見你斷絕和他的交易來往。”他輕呵一聲,手背在后面,經(jīng)歷了許多事后,也沒磨滅他那副不羈又傲氣的性格。
為什么?
桑衣無言以對。
當(dāng)然是因為那缺德的小狐貍雖然扒了一堆東西下來,最后能分到的總是超出原本的預(yù)期。
可封重似乎能感知到她的內(nèi)心想法,笑到:“奇怪又有趣的人。難怪能你對一個人能守幾千年?!?p> 桑衣扶額:“不……不是,我們不是你想的那種關(guān)系。”
封重側(cè)身而立,微微攏了攏散亂的發(fā)絲,眸光流轉(zhuǎn):“我可不信。流言是你放的,接觸是你干的。認(rèn)識你幾萬年,我可沒記得你能對哪個合作者保持著這么長久的興趣與耐心?!?p> 桑衣決定放棄掙扎,隨小重想去好了。
“所以,桑衣來找我的目的是什么?”他微笑,“直說就是,不管什么,我都幫你?!?p> 她哭笑不得:“找你就非要有個什么目的嗎?你一直明里暗里躲著我,找都找不見。我這次來也是抱著希望碰運氣。”
“雖說你是來碰運氣,我倒覺得是受了澹臺清河的影響中?!彼⑽⒁恍?,道:“澹臺清河這個人我之前細(xì)查過,結(jié)果很是出乎意料?!?p> 九重城闕擁有最完善的情報網(wǎng)。當(dāng)年為了建設(shè)這百無一漏的巨作,整個九重都差點分崩離析。
“對外公布的實力只在帝階,但我有幸看過一次他的戰(zhàn)斗。不得不說,這位閣主的身法真是靜,精妙絕倫?!彼戳怂谎?,“你和他動過手嗎?”
桑衣笑笑:“你也說過我們是合作的關(guān)系,我和他動手做什么。而且那孩子太敏感,我怕讓他察覺到什么不對?!?p> “能讓你如此防備,我到真有些好奇這是個怎樣的人了?!?p> “怎么,你還打算和他繼續(xù)交易?”
“交易與否,還是要看能否帶來利益不是嗎?和誰交易沒有風(fēng)險,他能給我?guī)砝婢涂梢粤??!狈庵氐恼Z調(diào)很自然,也很平靜,“況且奇怪的人,不得不防?!?p> 桑衣笑:“擔(dān)心我身邊埋著這么個隱患就直說。嘴硬心軟。”封重沒反駁,輕輕哼了聲。
“不過若說奇怪的人,我在奴隸場帶回的孩子里,有個小姑娘……很奇怪。”
封重唇角彎彎:“還有能讓你覺得奇怪的人?”桑衣無奈的看著他,半真半假地責(zé)怪:“正經(jīng)點兒,我是認(rèn)真的,這小姑娘能引動我的血器。上次的重瞳我懷疑就是她引出的。”
封重臉色變了,毫不猶豫向她的方向踏出一步,又不知想到什么,猛然頓住。
最后焦灼的開口:“你的血器又暴動了?”
桑衣有些訝異:“你不知道嗎?上次的酒緩和了暴動,我還以為是你調(diào)出的藥酒?!狈庵氐拿嫔茈y看了:“不是,我送去的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壇酒。若是調(diào)出那種藥,第一時間就給你了。事關(guān)你的生命,我更不可能經(jīng)由他人之手?!?p> 兩人相對無言。
那么,這種藥出自誰手,再明顯不過了。
封重解下手上的重甲,目光流轉(zhuǎn):“現(xiàn)在我對這位假帝閣下更加好奇了?!鄙R律焓治兆∷氖滞螅瑩u頭:“別去找這個麻煩,我還是覺得你離他越遠(yuǎn)越好?!彼玫氖怯沂?,包著裹甲的手從層疊的袖口露出,引了封重的目光。
他掌心向上,向她伸出手,略抬了抬。桑衣挑起眉,頗有些莫名其妙。
封重道:“裹甲,我?guī)湍阍倏纯础!?p> 這副裹甲還是當(dāng)年封重送給她的生辰禮,材質(zhì)極好,手藝相比之下就顯得一般,多年打磨貼身,原本的冷硬中已也經(jīng)透出靈性溫潤。
一副裹甲,她用了三萬年了。
封重抱怨:“拿著這么好的材料,你就讓它保持這么低的器階。暴殄天物。”桑衣背過身,把那只畸形的手偏到封重看不到的那一邊,邊摘邊笑:“當(dāng)年也不知是誰,練了幾年煉器就敢夸下??冢瑩P言要替我煉出這世上最好的裹甲。還纏著我這收禮的人跑到域外邊緣尋材料?!?p> 桑衣的身形倏然改變,外衣奇怪的款式派上了用場。站在面前的成了一位笑吟吟的女孩。裙擺寬大,招搖又耀眼,青木棕的卷發(fā)直垂到膝下,如花團錦簇,卻又顯出幾分溫柔的氣質(zhì)。
那過分纖細(xì)的手指已不在突兀。
封重低頭看著她,桑衣繞了繞頭發(fā),眸光瀲滟:“怎么樣,這次你想翻新成什么樣子?”
封重的視線從她的手上挪向她的眼睛,微笑:“那要看桑衣想要一個什么樣的了。”
大多數(shù)煉器師并不愿意讓他人觀摩自己的作品。但封重就這樣把自己最重要的幻器毫無防備的展露在她面前。
桑衣眼睛本來看著半空中懸浮的戰(zhàn)艦,聽到他問,回頭溫聲道:“復(fù)原就好。那款式戴慣了,早就契合。再換別的還要重新適應(yīng)?!?p> 封重低頭研究著那副裹甲,卻頗為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件早年的作品除了時間流逝中不可避免的老化外,竟沒有一絲損壞。
他抬頭看著桑衣,說不清是什么情緒。
桑衣本來在認(rèn)真觀察這艘傳聞中的驚世之作,手指隔空描繪著上面的符文,檢查上面的漏洞,無奈于封重的目光太具實質(zhì)性,幾乎要穿透她。
她沖著封重的方向歪頭,以疑問的目光詢問。
封重道:“桑衣,你再教我一次煉器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