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毒殺
暮色漸深,夕陽染紅了半邊河水,草地泛起薄薄的金黃,微黃色的葦花在風中搖曳生姿。
河邊,倒映出兩個相互依偎的影子。
唐紀柔攙扶著柳蘇州,兩人走的很慢,葛郎中的金瘡藥確實管用,才敷了一次便好轉(zhuǎn)了許多。這一路走來,兩人皆是相顧無言,各懷心事,不知道話從何起,一個深覺自己連累心上人無辜受苦,一個認為自己身為一個男人無力維護愛人的名節(jié)。
落日熔金,河面上傳來嘎嘎的叫聲,“是天鵝?!碧萍o柔玉手一指,柳蘇州看到河面上游來兩只通體雪白的天鵝,這兩只天鵝交頸纏繞,其中一只正在為另一只梳理羽毛,看上去極為恩愛。
“你既然喜歡那便去河邊看個夠?!绷K州拉起唐紀柔的手腕走至河邊,這才發(fā)現(xiàn)兩只白色的大天鵝身后還有七只毛色灰白的小天鵝。
“你看,天鵝幼崽,天鵝每次產(chǎn)卵在四至七枚,我家鄉(xiāng)的人都特別喜歡天鵝,有些有錢人甚至不惜花費重金買置天鵝,只為了能有一個好兆頭?!碧萍o柔喃喃,似乎在為那些天鵝的處境感到悲涼。
“好兆頭?”
“對。天鵝一旦結伴便是終身伴侶,雌天鵝在產(chǎn)卵時,雄天鵝在旁邊守衛(wèi)著。遇到敵害時,它拍打翅膀上前迎敵,勇敢的與對方搏斗。它們不僅在繁殖期彼此互相幫助,平時也是成雙成對,如果一只死亡,另一只也確能為之‘守節(jié)’,終生單獨生活,可謂忠貞不二,我見過有族人在舉行婚禮時用成雙成對的天鵝做聘禮?!?p> 柳蘇州看著唐紀柔,她的目光飄向遠方,眼底閃現(xiàn)一絲憂郁,他很想親口表達自己的心意,卻又沒那個勇氣。他輕咳了一聲,這一聲又牽動了臀上的傷口,柳蘇州垂首擰眉。
“咱們還是趕緊回去歇著吧!”唐紀柔小心攙扶著柳蘇州。
柳蘇州溫聲安撫唐紀柔,“沒關系,這點小傷我還是能受得了的?!?p> 唐紀柔沉默,他未來是要成就大事的人,這板傷與刀劍造成的傷相比的確是小傷,而且不算什么。
“還不趕緊過來,肚子都不餓嗎?”站在距離她一丈遠的地方,柳蘇州轉(zhuǎn)身沖她喊著,語氣溫和寵溺,像是在哄自己的孩子。
唐紀柔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距他好遠,急忙拎起裙擺,小跑跟上。柳蘇州看她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輕柔地扯了扯嘴角。
這時,有山風吹來,蕩過林海綠原,嘩啦啦,一浪接過一浪,吹落了道路兩旁開的茂盛的槐花,白色的小花平靜的下落,鋪在兩人的肩頭。唐紀柔想起很久之前看到的一篇微小說——《需要浪漫雪中》,大概情節(jié)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記得文章的最后,男女主人公在細雪中擁吻,一場大雪似乎預示著兩人即將白頭的愛情故事,這也正是她所向往的??吹接谢ò隉o聲的落在柳蘇州的發(fā)間,唐紀柔踮起腳尖想要為他摘下,柳蘇州似乎是察覺到了發(fā)間的動靜,此時竟忽然轉(zhuǎn)身,手剛好觸過她微微鼓起的胸脯。就這樣,兩人無話,氣氛尷尬,唐紀柔滿臉通紅,像是一個烤地瓜。柳蘇州強忍著笑意,在前走著,“趕緊跟上來,當心又被大白鵝追?!绷K州戲謔她。
唐紀柔只小聲哦了一聲便乖乖跟在他的身后,這一次她有意和他保持距離,免得被人瞧見再惹來諸多事端。
到家時,天色已黑。柳白氏就在院中坐著,身后站著的柳芝州沖兩人眨了眨眼,這意思是說話要注意,別被母親抓出了錯處。
“真是兒大不由娘,現(xiàn)在有能耐了,長本事了,竟然不顧自己的身份和形象與人打架,打的還是你親如手足的兄弟,今日東窗事發(fā),你挨了板子,也許他日便會因為一個女人命喪黃泉,落得和商紂王、周幽王一個下場?!绷资系上蛱萍o柔。
唐紀柔不再躲避,她知道柳白氏這樣的腐朽思想已經(jīng)無藥可救,這個年代人多半已經(jīng)無藥可救,他們都是飽受封建社會摧殘毒害之人,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話不錯。唐紀柔本有一堆話等著柳白氏,可看在柳蘇州的面子上,最終化為心中一抹無聲的嘆息,怨恨在心,她難抒胸意。
“母親,此事是周益壽挑釁在先,與孩兒無關,更與紀柔無關?!绷K州上前邁了一步,將唐紀柔護在身后。
柳芝州在母親身后看得起勁兒,她早就看不慣母親的做派了,如今連一向聽話懂事的二哥哥也公然反抗了,而且是因為一個女人,這當然是一出好戲。
柳白氏抱來亡夫的牌位,讓柳蘇州跪下。柳蘇州身上有傷,但又不敢違背母親的意思,于是便跪了下來,“你對得起你爹嗎?你以為一個亭長的官位是這么好得的嗎?這都是我一針一線,縫縫補補給你捐來的?!?p> 這話聽著唐紀柔好生別扭,感情瀚海國的開國皇帝在未登基之前竟然也花錢買官,不過柳蘇州為人正直,為官清明,在淇縣一帶那是有口皆碑,這亭長是不是買來的倒也顯得買那么重要了。
“孩兒沒有對不起任何人?!绷K州問心無愧,仍舊嘴硬,不是自己的錯絕不低頭,若是自己認錯,將置唐紀柔于尷尬之地,“就是周益壽挑釁在說,我不能讓人侮辱紀柔?!绷K州迎上母親的目光。
唐紀柔覺得柳蘇州太男友力max了,這一幕應該讓那些直男和媽寶男好好看看才對!
“好,你不認錯,我就一直打到你認錯為止?!绷资蠐P起拐杖朝柳蘇州后背打去。
柳芝州不敢睜眼,用手捂住了自己的雙眼。
一聲悶響之后,柳蘇州緩慢睜眼,背上竟無疼痛,而是一片綿延的柔軟,原是唐紀柔趴在了他的后背,為他承受了母親這一杖,“紀柔,你沒事吧!”柳蘇州滿是急切。
柳白氏也沒有想到唐紀柔竟然有如此的魄力,她心頭一顫,舉著拐杖愣在了原地,打從她第一眼見到唐紀柔時便發(fā)現(xiàn)她眼神中有一股子勁兒,這種勁兒是她這種逆來順受,無力和命運抗衡的女子所沒有的,所以在丈夫有了外心之后她想當然的選擇了順從,同意丈夫柳風骨納楊蕭然為妾,繼而被那人搶走了一切。唐紀柔不同,她眼神純凈無波,笑容坦蕩,柳白氏最終承認了這一點,唐紀柔是和楊蕭然截然不同的女子,但正因如此她才覺得可怕,兒子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兒子了,就連芝州的心也變得躁動起來,家里的局面已經(jīng)超出了她能控制的范圍。
“我沒事。”唐紀柔直起身子,緩緩開口,“事情因我而起,您要罰就罰我吧!柳大哥身上有傷,葛郎中剛給他敷了金瘡藥,求您別打打他了。”唐紀柔哭訴。
柳白氏沒再說話,抱起亡夫的排位顫顫巍巍的回了屋內(nèi)。三人面面面相覷,還以為柳白氏會繼續(xù)發(fā)難,沒想到竟是如此。
晚飯早已做好,柳白氏將自己關在房間里,對外面的事情充耳不聞。她取來了床下放著的金漆,一遍又一遍將亡夫和長子的牌位描亮,金色的油漆透著一股子明亮,莊嚴,似乎映亮了柳白氏蒼老的臉,她瞬間變得年輕起來,仿佛一夜之間回到了從前。那時的她和柳風骨恩愛和睦,他會教她看書識字,但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幸福猶如泡沫,經(jīng)風一吹消散到了別處···
眼下,天色不明,天幕像被層層黑布嚴絲合縫的遮擋了起來,不見光亮。翌日,柳白氏起的很早,鄉(xiāng)間小路上響起細微的拐杖輕磕土地的聲音。
行至葛郎中家中時,天色漸明,籬笆院內(nèi)傳來葛郎中的聲音,他每日都起的很早,是在練能夠延年益壽的形意拳,柳白氏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走了進去,葛郎中已經(jīng)練完了形意拳。
“柳老夫人,有什么事嗎?”葛郎中微微一驚,柳家距離自家還有些距離,怎么柳老夫人一個人拄著拐杖前來,竟無人陪伴。
“我那屋里鬧耗子,我睡不著,就想著買一些砒霜,但是看您在練拳,又不大好意思進來?!绷戏蛉俗屪约旱脑捖犉饋砜尚乓恍?。
“哦哦,原來如此?!备鹄芍兄懒业募绎L,柳老夫人極少出門走動,出來定是有要事,但砒霜事關重大,若了惹了麻煩,只怕自己也難逃干脆,于是偷龍轉(zhuǎn)鳳拿了一包麻沸散給了柳白氏。
“老身謝過葛郎中,這是銀兩。”
“不用不用,不大緊的?!备鹄芍谢琶[手。
柳白氏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便也不再推辭,拄著拐杖回去了。葛郎中看著柳白氏的背影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但這感覺他又說不上來,總覺得心里發(fā)毛,尤其是她方才接過藥時的情形,快慰之中又帶著一絲恐懼。
柳蘇州身上有傷,但仍處理著都亭中的事務。一連三日他都沒在家中吃晚飯,柳白氏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她從高處將自己的藏好的豬肉脯和梅干菜取下,打算給唐紀柔做一頓豐盛的菜肴,讓她在美味中死去,權當是為她踐行了。
“孩子,你別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出現(xiàn)的不是時候?!绷资习研囊粰M,將藥都倒了菜中,白粉被醬色的湯汁吞沒,漸與,融為一體,她取來一根筷子,攪拌均勻。
“母親,你在干什么?”這一幕剛好被站在門口已久的柳芝州看到。
“我沒干什么?!绷资媳M力握住掌心中的黃色紙包,故作鎮(zhèn)靜道:“你看錯了?!?p> “你不說那我就去告訴二哥哥,讓她來做定奪,方才的一幕我都看到了?!绷ブ萃{道。
“你站住?!绷资虾浅馑?,“這里面是毒藥,唐紀柔這樣的女子不能留在你哥哥身邊?!?p> 柳芝州愣在當場,動也不敢動,只覺周遭陰風陣陣,脊背發(fā)涼,“母親,你這是在殺人,若是東窗事發(fā),可是會連累全家的?!边@個時候,她最先想到的是自己,而不是勸母親別做這樣的糊涂荒唐之事,畢竟二哥哥對唐紀柔的感情不一般。
柳白氏拉住她的手,“你想想,你哥哥為了她不顧自己的官職,竟然在街上公然打人,這也就罷了,淇縣里的那些風言風語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若是再和她沾染關系,只怕以后嫁人都難,我這是在為你們兩個考慮啊,即便唐紀柔無辜,但也人言可畏,你能堵得住這悠悠眾口嗎?”柳白氏捏住了柳芝州的軟肋,試問天下女子有誰不愿意嫁給一個稱心如意的郎君,這件決定她后半生將如何度過的事情自然是一等一要緊的事,柳芝州雖和唐紀柔走得親近,但她骨子里確實一個極度自私的人,拿捏住了這一點,柳芝州自然不會將這件事捅出去。
柳白氏的聲音寒若冰針,字字扎在柳芝州的心上,是,她確實害得哥哥受此牽連,若是日后再影響自己出嫁,那便更是一件糟心的事情,她在這個家本就過得艱難,若是再無一個好的夫婿,只怕一生無望,終日與眼淚為伍,與殘燈相伴,她不能落得這樣的下場。
人都是自私的,永遠都是將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柳芝州覺得心寒,但也無奈,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顫顫巍巍走出廚房,手指握緊門沿,這門沿破舊不堪,經(jīng)她一握,便有木屑掉落下來,柳芝州冷冷轉(zhuǎn)身,彈去粘附在指縫間的碎屑,緊咬著自己的下唇,從口中艱難擠出這樣一句話:“晚飯你們吃吧,我不吃了?!彼呀?jīng)下了決心,決心對此事充耳不聞。
廚房里只剩下了柳白氏,灶臺上的一口大黑鍋中正燒著香氣撲人的燴菜,如今蘇州不在家中,芝州又默許了此事,柳白氏再無顧忌,將白粉悉數(shù)倒入鍋中,蒸騰的哈氣幾乎將柳白氏整個吞沒,四下無人,她再難掩飾心中的激動,“唐紀柔,這一次,你逃不掉了?!?p> 唐紀柔沒有想到柳白氏竟然會為自己做飯,還以為是自己的真心感動了柳白氏。
“伯母···”
柳白氏笑著,她笑著的時候嘴角和眼角都起了皺紋,“好了,吃飯的時候就不要說話,我就會做這幾道菜,你嘗嘗吧。”柳白氏不斷地給唐紀柔夾菜,要她多吃。
“芝州呢,柳大哥也沒有回來,要不我們等等他們吧!”唐紀柔起身向外面望了一眼,只見自己和芝州的房中一片漆黑。
“芝州不吃了,不用管他們,咱們娘倆吃?!绷资掀D難擠出一絲笑意,畢竟這是一條人命,經(jīng)自己手的一條人命。
唐紀柔點點頭,小嘗了一口,單獨和柳白氏相處,還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這感覺讓唐紀柔窒息,柳白氏早已料到,因此在稀粥中也下了藥,要的就是萬無一失,一點砒霜便能了了她的性命,今日之后一家人還是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她會為芝州找一戶踏實的好人家,也會盡力讓蘇州平步青云,陸家的勢力不容小覷。
幾口飯菜下肚,頭暈之感襲來,唐紀柔覺得舌尖發(fā)麻,她艱難張口,可口中像塞了無數(shù)的細棉,讓她無力說出口,眼前柳白氏的影響越發(fā)模糊,唐紀柔知道她這是對自己下了狠心。
“孩子,你可別怪我心狠,我家蘇州是要成就大事之人,自然不能留你在身邊,你會讓他分心的?!绷资线€在笑著,只是這笑容如今看來比惡鬼還要猙獰丑惡,她的聲音聽來格外渺遠,嗡嗡嗡的直響,像是喪鐘的聲音。
須臾,她動也不動的趴在桌子上,身后響起了一陣細微的開門聲,白亮亮的月光堵在了門口,投下一人漆黑的影子,是柳芝州,她不是來救她的,而是來送她最后一程,畢竟相似一場,可一切也只能止于此。
“一切都已經(jīng)塵埃落定了?!绷资先玑屩刎?,總算了了一件心頭大事。
柳芝州不知道母親是如何僅憑自己之力將唐紀柔抬上馬車的,等她回過神來的事情,馬車已經(jīng)駛出的有些距離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人心的可怕,因為母親,因為自己。
四周忽然沒了光亮,烏云遮月,柳芝州倉惶回到了自己的屋內(nèi),她抱膝坐在被窩中瑟瑟發(fā)抖,今晚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