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被任命駐守安沙邊境的凱德將軍和冰谷公爵一樣,原本是留守在定國鎮(zhèn)的。他和督貞國主幾乎同齡,從小就是國主的小跟班,他們一同成長在和平年代,聽著長輩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回憶和各種傳言長大,卻沒有對戰(zhàn)爭的真實體會。凱德將軍的父親是一個殺氣很重的人,以武力和勇猛著稱,和納什將軍善于用兵和精于戰(zhàn)術(shù)不同,他靠得是自己的殺人戰(zhàn)績坐到了將軍的位置。所以,小凱德將軍聽著父親宏亮的嗓門日復(fù)一日宣揚他的血腥成就長大,在父親的威逼和影響下練成了高大威猛的體格,但并沒有得到父親的重視。他的母親出身低微,是父親經(jīng)常遺忘的一個妾室。也許是老凱德將軍殺人太多,造孽太深,他最喜愛的幾個兒子不到30歲先后病亡,最后就留下了這個他經(jīng)常叫不起名字的小兒子。老凱德將軍給喜愛的兒子都起名叫“勝”、“剛”、“猛”,給這個一出生就有些瘦弱的小兒子起名“生”,也就是“活著就好”,于是真的只有他活下來了。凱德生的母親是個藝伎,他大概是一次酒醉后的不幸產(chǎn)物,出生時和幼年時都是一副弱不禁風的小身板,后來為了討得父親的認可和關(guān)心,硬是練出了魁梧身材,而他的性格和內(nèi)心還是繼承了母親藝術(shù)家的憂郁氣質(zhì),最終成了一個武功高強的藝術(shù)愛好者,和督貞國主一樣,內(nèi)心對戰(zhàn)爭又愛又恨:愛的是戰(zhàn)爭勝利能夠帶來無上榮譽,恨的是戰(zhàn)敗之后尸骨無存的慘淡結(jié)局。所以嚴格說來,他們都是不自覺的和平主義者。
凱德生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會離開定國鎮(zhèn)——這個他心目中永遠的真正的國都,去那個鳥不拉屎的荒漠小鎮(zhèn)“安沙鎮(zhèn)”,而且是舉家搬遷。他的兩個兒子都是老來子,備受嬌寵。他一生痛恨父親的花心,所以只娶了一位正室,蹉跎到快40歲才生了兩個兒子,一炮雙響,他高興地給兩個兒子取名為:凱德文和凱德武。后來,他的兩個兒子在城里交了一個好朋友,一個自稱二太爺?shù)牧骼怂嚾?。這個藝人和別的賣武藝或做手藝的藝人截然不同,他展示的是一種法術(shù)藝術(shù)。
為什么叫法術(shù)藝術(shù)呢?
二太爺(這名字太囂張,后來改了)展示的法術(shù)沒有逍遙那么夸張,通常都是小水霧、小噴泉、小火圈或者小電光,但那絕對震撼心靈。在一個內(nèi)在的藝術(shù)愛好者看來,他展示的是一種表演藝術(shù),是一種用法術(shù)實現(xiàn)的類似現(xiàn)場作畫、魔術(shù)或者難以歸類的極具創(chuàng)意和美感的表演。最讓人熟知的,就是他讓美女隨機將一個飾品藏在身后或者布袋里,總之不讓他看見,然后他用他的法術(shù)把那個飾品在空中呈現(xiàn),他可以做出有點金黃色的火焰來表達黃金,用閃著電火花的銀光來模擬銀飾,然后是一些特殊顏料搭配水或冰的法術(shù)來形成那上面五顏六色的寶石。人們不僅驚嘆于他可以“看見”隱藏的飾品,更加欣賞那用法術(shù)繪制出來的圖景:一種比實物更加光彩奪目的三維放大模型!
這個青年全身充滿了浪漫優(yōu)雅的藝術(shù)家氣質(zhì),令凱德父子三人深深折服,在邀請他回家表演之后,就懇求他常住,甚至提出要收他為義子(因為二太爺說他是戎城的孤兒)。這個青年于是改掉了那個混江湖的囂張名字,作為地位尊崇的凱德將軍的第三子——凱德斯,在四海國風流快活了很多年。他和兩個哥哥(實際年齡都比他小,但他謊稱了自己的年齡)幾乎走遍了四海國所有疆域,除了即將要去的安沙鎮(zhèn)。
“有什么不好呢?”凱德斯安慰兩個愁眉苦臉的哥哥:“正好我們都沒有去過那里。何況,又沒有規(guī)定說我們一步都不能離開。那里離戎城那么近,我還可以帶你們?nèi)タ纯次业募亦l(xiāng)。戎城也是很美的地方啊!”
兩個青年在他的幾句勸慰之下豁然開朗,尤其是那句“很美的地方啊”,更主要的不是強調(diào)美景,而是美女。凱德家族的花心基因顯然是隔代遺傳,好在兩個哥哥早早就遇到了經(jīng)驗豐富的凱德斯,讓他們在風流中不致留下任何證據(jù)——至今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可以用私生子來要挾他們。
凱德斯說到做到,一家人到達安沙鎮(zhèn)不久,他就帶著兩個哥哥去戎城見世面了,留下專情的父親和衛(wèi)相主持正事。
凱德斯領(lǐng)著兩兄弟到他真正的故鄉(xiāng)——八荒山之前,小優(yōu)和小番茄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近一個月,也拜師成功了——確切地說,只成功了一半。離人族會法術(shù)的人其實是少數(shù),大部分都是有些特別體質(zhì)的普通人,過著和戎城人差不多的平凡生活,相對處于較貧困的物質(zhì)水平,好在他們精神上自由度極高。這是小優(yōu)最喜歡的地方,這里似乎沒有規(guī)矩。
小優(yōu)的師父就是族長。除了族長,其他會法術(shù)的要不年事已高,要不和小番茄一樣處于萌動的花季,都是打算出逃尋愛的單純少女。族長在族里自然是法術(shù)修為極高的,無奈他整天都在忙,全族的小孩子,幾乎10歲以內(nèi)的全部小孩,包括嬰兒,都由族長照管。有幾個老媽子幫他分憂一些雜物,但是重要的事,比如:文化教育(族里文化都是口口相傳)、基本生存技能、基本法術(shù)原理以及小孩起名(孩子出生時族長要在場并給孩子命名)、小孩鬧脾氣、小孩打架和小孩生病都是族長親力親為。小優(yōu)只能在每天的某一個時段跟著五六歲的那幾個孩童學一下法術(shù),其它時間就只看著族長像個齒輪一樣不停轉(zhuǎn)。
小番茄也能給小優(yōu)當個臨時輔導員,但她自己會用不代表會教,小優(yōu)總是聽得半懂不懂,到實際操作的時候幾乎毫無進展。時間不斷流逝,她快心灰意冷了。希望就在絕望之時降臨——二太爺回來了。
二太爺是族里人對凱德斯的昵稱,具體怎么叫起來的已經(jīng)沒人記得了。但是所有適齡女性都知道他的本名——沾花。他是族長的孿生弟弟,而當兩人站在一起時,凱德文和凱德武堅稱他倆完全不像,同樣是雙胞胎的他們,首先對于他倆的膚色差異表示極大的好奇。
沾花心里清楚,他是用了多少護膚品才改善了他黝黑的膚色,似乎在黑谷出生的人皮膚都會比較黑,但他不會實情相告,只是微笑道:“我見過很多雙胞胎,兄弟或姐妹,總之,有的長得很像,有的一點都不像?!?p> 離人族特有的微黑的肌膚給她們的異族風情加上一種更神秘的色彩,而且由于飲食結(jié)構(gòu)不同,這些少女身材修長而苗條,不似四海國女子的豐滿。就像吃夠了大魚大肉的人偶爾喝了一碗白粥配咸菜,會忽然感覺到一種久違的清新和甘潤,凱德兄弟被離人族的少女們深深迷住了!他們決定在這里住一段時間。
凱德斯對土生土長的黑色肌膚本能厭惡,在一眾少女之中,只有小番茄皮膚最白皙,就好像當年的那個姑娘。他越看越像,越看越喜歡,本能地和小番茄搭訕起來。小番茄也很喜歡這個風度翩翩的叔叔——為什么是叔叔呢?也許因為他和族長是孿生兄弟,所以應(yīng)該和族長同齡,是叔叔。但不僅于此,她還有種莫名的感覺,這個人是叔叔,是長輩。而且她還覺得這個長輩很親切,非常喜歡親近他,正好借著給小優(yōu)教授法術(shù),他們?nèi)苏於荚谝黄稹?p> 這個情況持續(xù)了不到兩天。第二天晚上,族長一把揪住沾花的后襟,把他拖到村后的密林。
“搞什么!又要跟我講什么大道理是不是?這次我還有話跟你說呢!”沾花不耐煩地掙脫,這讓他想起小時候,族長以哥哥的身份說教的樣子。
這些年沒人跟他吵架,族長已經(jīng)不太適應(yīng)快速地口頭表達。還沒想好怎么說,又被沾花搶先道:“我說你啊,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吧。別再搞自我封閉啦?,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妖魔,甚至沒有多少妖類了。就算外面那些人不愿和我們主動交好,我們也應(yīng)該試著走出去。你看看現(xiàn)在村里這么多美好的單身少女,留她們在這里只會耽誤她們終身。你也應(yīng)該很清楚,這塊地方,永遠不可能豐產(chǎn)什么稻谷豆麥,待在這里只能是半饑半飽地過。你想這些孩子,這些孩子的孩子,以后都一直重復(fù)這種生活嗎?”
族長忽然被這些問題問到啞然,他整天馬不停蹄照顧孩子們,又沒有見過外面的花花世界,這些問題還沒有認真考慮過,他差點陷入思索而忘記自己的緊急任務(wù)。為了不讓沾花繼續(xù)搶話,他只好一拳揮過去。沾花靈活地一躲,但不知道為什么,從小在法術(shù)天賦上都是他贏,在身體反應(yīng)和體能運動上總是他輸。他躲過了拳頭,沒躲過另一只把他衣領(lǐng)揪住的手,就這樣像個小弟一樣被半抬起來。他氣得撅著嘴,兩只手來掰哥哥的手指,還沒有開始動作,哥哥終于發(fā)話了。
“不許打小番茄的主意!”族長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說,生怕他聽不懂似的。
“什么?。∧憔透艺f這個!”沾花還以為會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教訓他,居然是這種事,他本來不屑辯解,本性的頑皮卻讓他脫口而出:“你管得著嘛!”
族長的拳頭攥得更緊了,把沾花拉向自己,更加一個字一個字地小聲說:“她是你女兒!”
這幾個字仿佛“怒雷轟”一樣砸向沾花的腦門,他一臉驚異,在族長松手的瞬間差點倒地。他搖晃了幾下,又驚訝地看著哥哥,他知道哥哥絕不會亂說,這一定是真的,可是他盯著哥哥,希望他說這是個玩笑。
然而,族長鄙夷地看他最后一眼,扭頭走了。
第三天一早,小番茄就和小優(yōu)一起來找沾花師父。
“二太爺早?。 毙》验_朗地招呼道。小優(yōu)勉強微笑著跟在后面——她心里還是抹不掉失去哥哥的傷痛和仇恨。
沾花回身看到小番茄天真無邪的笑,他幾乎一夜沒睡,滿臉困頓,可是這笑容讓他瞬間清醒。這笑容,和她的母親一模一樣。她的母親,他的初戀。
“我怎么會沒認出來呢?”他微笑著走向小番茄,心里卻充滿自責。
當晚,沾花難得誠懇地向哥哥低頭認錯,還有一個沉重的疑問需要他來回答。
“到底,小番茄的媽媽是……”
族長難得地給弟弟倒了杯酒,他自己為了照顧孩子還是只喝水和鹿奶,但此刻,他更像那個醉了的人,一邊嘆氣,一邊迷離地目視遠方,仿佛那答案要在天邊找尋。沾花在沉默中等了好久,哥哥居然一言不發(fā)。只好換個問題:“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女兒?”
“琉璃帶回來的,她說是你的女兒?!?p> 其實小番茄的媽媽是誰,沾花心里自然有一個答案,他只是需要確認,需要一個信賴的人給他確定的勇氣。然而哥哥說的那個名字,卻不是他心里所想的。
“怎么會?不可能,怎么會是琉璃的……我和她……”沾花話未說完,被哥哥狠狠一瞪。這段過去的情緣也關(guān)系到兩兄弟當年的訣別。他聲音轉(zhuǎn)而變得十分微弱,而語氣又更加的誠懇和確定:“我敢發(fā)誓,我和琉璃,不會有孩子……”
“不需要你發(fā)誓!”族長難得大聲呵斥,帶小孩習慣了的他,為了在孩子面前樹立良好的榜樣形象,已經(jīng)多年沒有與人爭吵或是發(fā)怒了?!安皇橇鹆У模彼聪屡瓪?,接著說:“但是她不告訴是誰的,她說你知道。琉璃后來親自教小番茄,還把自己的風鼓鈴給了她?!?p> 沾花沉默地低下頭。風鼓鈴,全族目前只有四個了,只有最光榮的人才可以擁有。琉璃——曾被他深深傷害的女人,卻愿意教養(yǎng)他的孩子。還有哥哥——過去的自己犯下種種的錯。如今,在外流浪多年,如果不是因為突然有了個女兒,他現(xiàn)在一定還是強撐著表現(xiàn)自己的高傲,一定不會像這樣,坐在哥哥身邊,哭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