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兒是我家!”川子指著不遠處的一個村子,沖我們喊起來。我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一個離馬路不遠的村莊,不大不小,好多房子緊密地建造在一起,整個村莊呈現(xiàn)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橢圓形。
“啊~~~”川子忽然大叫起來,聲音在藍天和平原之間振蕩了一會兒,“倏地”消逝不見了。我們也“啊~~~”地大叫,十六歲男孩兒和女孩兒的聲音交替地從王鷲山頂上向天地之間的無限時空嘶吼出來,直到聲嘶力竭。我們不知道為什么大叫,也不想去管為什么。聽到李慧芬也叫出來的時候,我有點兒后悔說她像夏姬了。
胸腔變得暢快之后,我們在山頂上席地而坐。
“川子,看不出你挺能嚎啊,等會兒別把狼給招來?!蔽艺{(diào)侃川子。
“你更能嚎,聽老人說山上有大禿鷲,等會兒一下子飛出來把你叼走!”川子一邊說一邊盯著我身后的草叢,突然露出恐懼的表情,大喊:“禿鷲來啦!”
我嚇得心肝兒亂顫,趕緊回頭去看,卻發(fā)現(xiàn)除了風拂草低,什么都沒有!小敏和李慧芬也嚇得臉色發(fā)白。
“哈哈哈~~~”川子笑得躺在地上。
“川子你個兔崽子!”我撲過去把他按在地上,直到他求饒為止。
“趙旭川,罰你給我們唱歌兒!”李慧芬說。
“我不會啊。”
“瞎說!跟你一塊兒走的時候,你不是一直在哼哼嗎?”
“人家都聽見了,你就別狗頭上長角——裝樣了!快點兒唱!”我從沒聽過川子唱歌,好奇極了,拼命起哄。
“就是就是!快點兒!”小敏也加入進來。
川子拗不過我們,臉漲得通紅,站起來拍了拍屁股,說:“唱得不好,你們別笑話我啊?!?p> “別廢話,麻溜兒的!”
川子清了清嗓子,輕輕唱了起來:
“今夜微風輕送,
把我的心吹動,
多少塵封的往日情,
重回到我心中……”
我聽著川子的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這唱的也太好聽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川子的嗓音低沉而溫柔,又帶著十六歲男孩兒的青春和純真,用和周華健完全不同的聲音和風格,把這首歌演繹得——怎么說呢——既深情,又性感!王鷲山的山頂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陣陣輕風拂過樹葉和草尖,那動人的韻律像是給川子的即興伴奏與和聲。
毫無疑問,川子歌聲里的每一個音調(diào)、每一個節(jié)奏都打動了我們,就像一支接一支的鳴鏑又準又狠地射中我們的胸膛,讓我們的靈魂也隨著顫動。
“總是要歷盡百轉和千回,
才知情深意濃。
總是要走遍千山和萬水,
才知何去何從。
為何等到錯過多年以后
才明白自己最真的夢……”
川子繼續(xù)唱下去,喉嚨漸漸放開了,歌聲高亢清亮了起來,動人的旋律中透出一絲落寞和憂愁。我第一次仔仔細細地端詳川子,他濃濃的眉毛微微向上挑起,明亮的眼睛此刻飽含著情感,像暗夜里銀色的星光。十六歲的他卓然挺拔地站在王鷲山的山頂,對著蒼莽的燕趙大地放聲歌唱。他媽的,這小子真帥!
我跟著他的節(jié)奏一下一下地拍手,不知為什么腦海中浮現(xiàn)出這樣一幕情景——許多年前的一個冬日,天寒地凍,北風如刀,一個白衣如雪的年輕人在這燕趙大地上策馬奔馳,直到被一條洶涌咆哮的大河攔住去路,早有渡船在河上等著他。年輕人背上行囊,將送行人端來的烈酒一飲而盡,把酒碗摔得粉碎,然后頭也不回地上了船。送行的人有些哽咽,岸上的一個長發(fā)男人擊著筑,奏出年輕人最愛的旋律。
出乎意料地,年輕人并沒有像平常一樣立即隨著筑音歌唱。船到中流,北風吹得更加猛烈,發(fā)出“嗚嗚”的悲鳴,年輕人白衣獵獵,須發(fā)飛揚,隨著小船在狂暴的波濤中起伏。他聽了一會兒這深沉而悲切的筑音,緊緊握了握藏在衣服里面的匕首,緊緊抿著嘴唇,沒有回頭?!帮L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長發(fā)男人淚眼迷離地望著如雪的白衣消失在波浪里,那是他最后一次聽見年輕人的歌聲。
川子唱完了,我也從這不恰當?shù)南胂笾谐殡x出來。我們?nèi)齻€拼命給他鼓掌,川子有點兒不好意思。
“小子,沒看出來啊,唱歌兒這么好聽!”
“張東山也會唱歌兒,讓他唱一個!”川子把火燒到了我身上,這下輪到大家沖我起哄了。
“我真不會?!?p> “少裝了,快點兒唱!”
“不瞎掰,我真不會!”
“讓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樣!”他們真行,把入學軍訓那套都用上了。軍訓是黃校長給我們的“開學第一課”,目的就是為了把我們訓練成絕對服從得只剩下一根直挺挺的脊椎的生物。有些教官以體罰虐待學生為樂,好多女生竟然還覺得他們很帥,軍訓結束告別的時候哭得稀里嘩啦——我真的搞不懂女生。
不一會兒我就頂不住了,只得勉強唱了一首《十七歲的雨季》。接下來輪到李慧芬,她扭扭捏捏了半天,唱了一首《童年》,音色竟然很不錯,像月光下的小提琴。
最后是小敏,她大大方方地站起來,背對著身后的大平原,面朝曾經(jīng)胡笳悲吟的塞外,輕輕吟唱起來:
“我的天空為何掛滿濕的淚,
我的天空為何總灰著臉。
飄流在世界的另一邊,
任寂寞侵犯一遍一遍。
天空劃著長長的思念……”
那是我第一次聽小敏唱歌。也是第一次聽到這首歌,因為音像店里從來沒放過。后來我才知道這首歌的名字叫《天空》。小敏的嗓音并不空靈,也沒有那種飄逸,更談不上什么技巧,但她的聲音清澈得像王鷲山蜿蜒流動的溪水,干凈得像剛洗過的萬里碧空,那正是十六歲女孩兒該有的聲音,像藍水晶一樣透明,沒有一點點雜質(zhì)。
“你的天空可有懸著想的云,
你的天空可會有冷的月。
放逐在世界的另一邊,
任寂寞占據(jù)一夜一夜。
天空藏著深深的思念……”
如果川子的歌聲讓我的心湖連續(xù)下了幾天幾夜的暴雨,那小敏現(xiàn)在正讓我的心防慢慢潰堤,然后便是徹徹底底的崩塌,白浪滔天的洪水終于掙脫了束縛,像千萬匹野馬同時奔騰似的一瀉千里。我泛濫的情緒流成一片汪洋,淹沒了自己,淹沒了一切。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我的生命像腳下的野草一樣無拘無束地瘋長。
那個中午,我們四個的情緒都有些反常,就像喝醉了一樣亢奮。我們一首接一首地大聲唱著歌,直到把只記得一兩句的歌也都唱完,直到唱得嗓子沙啞。累了,我們就并肩躺在山頂?shù)氖^上,聽著四面八方吹來的風的吟唱,看著變幻莫測流動的云的聚散,猜測著云彩要去的方向——是埃及的金字塔頂,還是海底的亞特蘭蒂斯?是瑤臺月明的昆侖山,還是波譎云詭的百慕大?是風鑿日蝕的沙漠樓蘭,還是陰森幽暗的德古拉古堡?是萬里綠草如茵的呼倫貝爾草原,還是絢爛光芒映雪的北極冰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