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星震驚地望向眼前之人,不大的眼睛睜成滴溜溜的小圓,疲憊而涂滿迷彩的臉上滿是錯愕,一副活見鬼的樣子。
落滿塵埃的白嫩肌膚,曾經(jīng)有人告訴他塵埃是最好的護(hù)膚品,就像牛糞滋養(yǎng)鮮花般,被故國的灰塵滋養(yǎng)過的肌膚能永駐容顏,事實(shí)上她的容顏確實(shí)駐留在如水年華里的那一刻。
彎彎的眉,如兩片新生的柳葉在眼睛上方飛舞,大而明亮的眼睛充滿疑惑,似乎要拐個彎看看自己眉,就像曾經(jīng)那人說的視線拐個彎就能通過他的眼望見她的眉。那雙欲言又止的小嘴,調(diào)皮一如從前。
曉星就那樣看著娘娘公子,如果睛神能夠吃人,他早將娘娘公子吃了千遍萬遍,直到吃入自己心間,只是這眼神嚇壞了眼前的公子哥。
娘娘公子姓夢,夢月的夢,他剛剛對眼前的少年說了聲謝謝,然后就發(fā)現(xiàn)這少年的眼神直勾勾的望著他。在這少年的眼中,他看到了驚喜,看到了幸福與思念,然后是痛苦,甚至帶著絲滄桑。
是的,他震驚于這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的眼中,竟然會流露出遠(yuǎn)超年齡的痛楚,竟然會在清澈中顯出歲月的滄桑。更讓他震驚的是,這少年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他蒼白的臉上顯現(xiàn)出一抹紅潤,似少女般的羞怯紅潤,然后開始心慌。心慌于這少年像是知道他的身份,甚至知道他姓夢,只是不知他會不會知道……
他不敢想像也不想想像,試探性的問道:“你認(rèn)識我?”
曉星使勁搖搖頭,將雜亂的思緒收回,然后自嘲的一笑:眼前這位公子怎么可能會是她,眼前的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念師。
哪怕是凡人,他也聽說過娘娘公子的大名,這位被稱為千年間最有天賦的念師,有可能超越神念師的天才。
他不是他的夢夢,他的夢夢十六年前就已經(jīng)消失,在那漫天塵霧的八達(dá)嶺長城;他也已經(jīng)不是曾經(jīng)的他,記憶中十六年前發(fā)生的事情依然停留在這具只有十六歲骨齡的身軀之中。
他不可能是他的夢夢,眼中的復(fù)雜之色盡退,再次恢復(fù)成一片清澈,“不認(rèn)識?!?p> 夢月愣愣地望著眼前臉上涂滿迷彩的少年,迷彩擋住了少年臉上的表情,只是此刻他竟然在這少年的眼里只看到清純,見底的清純,也是見鬼的清純。
眼中的痛苦不見了,眼里的滄桑不見了,要不是親眼所見,夢月甚至都不會相信眼前這個睛神清澈的少年剛剛救了他的命,剛剛拿著手中那把漆黑如墨的斷劍收割了七條人命。
那是七個大漢,七個身為武者的大漢,哪怕是元?dú)饪萁摺?p> 在這個世上,人們普遍的認(rèn)知里武者與凡人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那是兩個世界,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就算是失去元?dú)獾奈湔咭膊皇且话惴踩四軌蚩购獾摹?p> 偏偏這種不可能就發(fā)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夢月突然想起了一些傳聞,突然記起了另外一個人群,眼中閃過一絲明悟。
“謝謝!”夢月再次道謝。他也只能說謝謝,因?yàn)檫@一刻除了這兩個字他竟然想不起任何其它的詞語。
“你根本不需要謝我,因?yàn)樗麄冊撍??!睍孕堑穆曇繇懫稹K静恍枰x謝,如果要謝,也是他感謝眼前的娘娘公子。
他要?dú)⑦@些人,與救人無關(guān),只與仇恨有關(guān),或者說是只與他一年前逝去的那些星魂的兄弟有關(guān)。他是應(yīng)該感謝眼前的公子哥,如果不是他與他的那幫護(hù)衛(wèi)這三天一直與這些人對耗著,曉星根本就沒有機(jī)會殺死這些武者,就像猴子說的那樣。
靜,林間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似乎過去了很久,曉星緩緩移動腳步,手中提著劍,那把漆黑如墨的斷劍。輕輕的割破身旁那個勁裝漢子僅剩一層皮連著脖頸的腦袋,像拎一個人頭沙包般拎在手上,然后走向下一個勁裝大漢。
走幾步,揮一次劍,那把不起眼的黑色斷劍每次起落都會有一顆人頭落地,曉星的另一只手上則會多出一顆人頭。
林中開始起風(fēng),剛剛沉寂下去的蟲鳴聲再次歡快的響起。遠(yuǎn)處幾聲鳥叫過后那些剛剛驚叫著離去的鳥再次撲扇著翅膀飛回,待看到少年提在手中的還滴著血的人頭后,再次驚叫著飛走。
劍揮了七次,曉星空著的手上多了七顆人頭,滴血的人頭。
沒有言語,什么都沒有,甚至連視線都不再在夢月身上停留,因?yàn)樗囊暰€一直停留在軟倒在地的那個老者身上。
老者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氣息。曉星彎腰行了個禮,沉默地就地開始挖土。
他知道這個老者其實(shí)可以不用死的,但他還是選擇了死,雖然心里明白老者的目的是為了救那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公子哥。
事實(shí)上他更愿意相信那老者是為了他復(fù)仇,為了幫他拖住那最后的兩個勁裝武者,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對方的刀。
曉星將這一切歸于自己,歸于老者是在幫自己報仇。
他沉默地挖坑,沉默地將老者就地掩埋,自始至終都沒有放下手中提著的那幾顆人頭。
一切結(jié)束,他轉(zhuǎn)過頭去望了夢月一眼,然后緩緩朝林間走去,順手將地上的斷劍撿起插到頸后的背上。
那最后的一個回眸,讓夢月心里顫了一顫,那眼神還是那樣清澈,清澈到?jīng)]有一絲的情緒,或者說是冷漠。夢月根本沒法想像,擁有那樣清澈眼神的少年,為什么會讓人覺得冷漠,也根本沒法跟剛剛斬下七顆人頭的少年聯(lián)系在一起。
不知哪里來的力氣與勇氣,夢月竟然鬼使神差般緊跟少年的步伐,邁著沉重的腳步踉蹌著緩緩朝林間走去。
“你應(yīng)該去拜一拜的?!睍孕峭蝗煌O履_步,但他并沒有轉(zhuǎn)身,聲音中透著股冷意。
夢月竟然很聽話地停下,跪下,朝不遠(yuǎn)處新堆的土堆,恭敬地行禮。
做完這一切之后,他再次站起,心底閃過一絲愧疚,對老者的愧疚,然后有些惱怒地轉(zhuǎn)身望去,“你……”
聲音像是突然被卡住,他本來想抗辯幾句,為那少年剛剛像是指責(zé)般的冷漠語氣,但那少年留給他的只是一個背影。
他竟然徑自朝前走了。
夢月呆了呆,神色復(fù)雜地望向那個背影,默默跟上。
山間有風(fēng),兩人一前一后緩緩走著,腳步聲驚得草間的蟲兒瑟瑟閉上了鳴叫著的嘴,待腳步聲走遠(yuǎn)后再次鳴叫起來。
兩人走的很慢,走得很沉默。夢月其實(shí)想開口,但在少年的背影中看到了一種叫落寞的情緒,他不知道那少年的背影為什么會讓他生出一種落寞的感覺。
是的,就是落寞,那種完全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他們這個年齡里的落寞。
夢月心想著,那是一個有故事的少年,只是到底什么樣的故事能讓一個少年落寞。他似乎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yún)s又奇跡般的讓人感覺不出違和,哪怕手中提著七顆還滴著熱血的人頭,似乎只有滴血的人頭才配得上此間的落寞少年。
曉星只是那樣走著,機(jī)械的走著,這個世界似乎不屬于他,心里有種情緒叫作空。落落寞寞,孤孤寂寂,冷冷淡淡,清清白白的空,空到?jīng)]有聲音,沒有色彩,沒有沒有……甚至,沒了自己。
他只是走著,連夢月跟在他身后竟然毫無所覺,甚至于現(xiàn)在若是有人拿著刀向他砍去也會毫無所覺。
就那樣走著,緩緩的走著,拎著滴血的人頭,踩著不知名的林間小蟲的清鳴,向著天棄山上這坐不知名山丘更深處的鳥吟,似乎要走向世界的盡頭。
夢月抿了抿嘴,沉默的跟著。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就那樣跟著前面的少年,莫名其妙的往前走著,似乎是要探探這個少年的世界盡頭到底是什么,或者是想知道那七顆人頭背后的故事。
他覺得那少年需要一個聽眾。
曉星并不認(rèn)為自己需要聽眾,或者說他根本就不在乎是否有聽眾,但他有很多話要說。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景像突然一變,再沒有什么古樹,只有一片鋪滿碎石的草地,石縫間長著一些孤單的野草,讓人很自然地想起一個詞……荒涼。
兩人沉默地穿過荒涼之地,眼前出現(xiàn)一條山道。山道往上則是一座雄峻的大山,山道旁矗立著一塊巨大的石碑,石碑上有字。
“天棄人棄天?!?p> 夢月看著前面的少年對著那塊石碑發(fā)愣,一愣就是許久,他猜測著這少年是不是想帶著那七顆人頭上山,或者說是……尋死。
這里是天棄山,他們腳下踩著的山名天棄,但只有眼前雄峻的大山才是真正的天棄山,天棄山主峰,沒有人知道天棄山真正的由來。
山因石碑而命名,確切的說是因石碑上的字而命名,而字卻有不同的解讀。
“棄天之人天必棄之?!?p> “天棄之人能棄天?!?p> 這是兩種一直流傳下來的解讀,只是不論哪種解讀似乎都與眼前的少年毫不相關(guān),因?yàn)椴徽撌悄姆N解讀都是修行界的解讀,而少年僅僅只是一個沒有修為的凡人而已。
夢月心想,不管是天棄還是棄天,都不可能與眼前的少年有關(guān)系。事實(shí)上曉星覺得跟自己有關(guān)系。
不僅跟他有關(guān)系,還跟他的傭兵團(tuán)星魂有關(guān),跟星魂的所有隊(duì)員有關(guān)。
他在天棄山腳下長大,確切的說是在罪城長大。罪城里住的人都是被認(rèn)為是有罪的人,也就是被天拋棄的人,不僅是他,還有他的隊(duì)員。
他們認(rèn)為他們沒有罪,真正有罪的是天,是代表天拋棄他們的那些人,所以他們不信天,就算死后也要將天棄之,他們要做棄天之人。
傳說天棄山上住著一群棄天之人,他們登不上山,所以相約要葬在天棄山主峰之下,他們也要仿做棄天之人。
夢月奇怪的看著曉星,看著他在石碑下站立良久,然后握劍的那只手緩緩舉過頭頂,握拳,向天空伸出一根中指,重重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最后消失在石碑之后。
夢月看不懂少年的行為,但并不妨礙他跟上。
石碑后仍然是石頭,只是當(dāng)夢月的視線越過那塊石碑后,突然發(fā)現(xiàn)一堆不一樣的石頭,而少年正盤坐在那個石堆之前。
少年只是坐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哪里拿出一個酒壺,將七顆人頭擺出一個“人”字,往石堆前倒三口酒,自己喝一口,然后有聲音自少年嘴中嘶吼而出。
聲音嘶啞,悲愴,像笑像哭又像唱。
“天棄兒來兒棄天。”
酒倒三口,喝一口,聲音再起,如此往復(fù)。
“人殺我來我殺人。”
“世憐我來我憐世。”
“……”
每一句都有一個腔調(diào),像極了曾經(jīng)一群人站在天棄主峰下發(fā)瘋般的嘶吼,每人一句的嘶吼。
蒼涼而嘶啞的歌聲在天棄山上不斷回蕩,驚起了山鳥,嚇飄了落葉。
遠(yuǎn)遠(yuǎn)似乎傳來驚恐的小聲議論……那幫瘋子竟然還有人活著。
日落,星起。
星落,日升。
曉星在最后一顆晨星消失之前站了起來,將酒壺收起,再次望了望那個石堆,深深鞠躬,然后提著七顆人頭離去。
夢月知道那個石堆是座孤墳,墳里埋著一群人,一群名叫星魂的人,這個少年曾經(jīng)的兄弟,只是他們已經(jīng)死了。他想不明白的是,這少年為什么又提著人頭走,忍不住開口問道。
“為什么提走?”
“他們不配留在這?!?p> “去哪?”
“罪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