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阿宣布決斗開始的話音方落，木臺上兩柄長劍已鏗然交鳴！
決斗之前，方鵬舉百般推脫。但決斗一旦真正開始，他便無一分猶疑。出劍極穩(wěn)極準(zhǔn)極狠，沒有半點余地。他能夠在整個楓林道院的外門弟子中脫穎而出，能在之前的時間里贏得姜望等人的尊重，自然絕非浪得虛名。
但姜望比他更快更穩(wěn)更決絕！
因為他已經(jīng)等了五十七天，因為這五十七個日夜里，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象著這一幕。
哪怕重傷在身，哪怕病體難熬，哪怕數(shù)次瀕死。
為敵時刀劍相殺，或傷或死他都認(rèn)?？墒潜蛔钚湃蔚娜吮撑眩瑑?nèi)心所受的痛苦煎熬更遠(yuǎn)甚于軀體。
支撐著他熬過那段時日的，除了對生的無限渴望，還有刻骨銘心的恨！
一劍，破入方鵬舉劍勢。
劍入人亦進(jìn)，他徑直以小腹撞上方鵬舉的長劍，血液飛濺時，姜望卻漠然揮劍橫過，將方鵬舉手筋割開！
兩道創(chuàng)口幾乎是同時出現(xiàn)，可一個主動一個被動，就已經(jīng)決定了結(jié)局。
姜望再進(jìn)，以肘帶身，猛然前砸。狠狠撞到方鵬舉的胸膛之上。
方鵬舉剛剛在劇痛之下失去對劍的控制，下一瞬便聽到自己骨裂的聲音清晰響起。
整個人被轟成蝦狀，撞到高臺之外，又被那些搖曳的枝丫彈了回來，墜落高臺。
只一個回合，方鵬舉便被擊??！
“怎么可能？差距……竟如此之大？！”
高臺下一片嘩然。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糅雜了姜望血與淚的開脈丹，讓方鵬舉道脈初顯，氣勢昂揚。
摻揉姜望恨與痛的劍，也讓方鵬舉墜落塵埃。
“他是輸給了自己，輸給了畏懼?！壁w汝成沉聲道：“如果不是因為畏懼，他不會選擇謀害三哥，以卑鄙手段奪取開脈丹。他知道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辦法超越三哥，差距一旦拉開，他就再也無法趕上?！?p> 凌河忍不住嘆道：“老三初來道院時，實力尚居末流，遠(yuǎn)不如鵬舉。幾年過去，他的劍術(shù)已是外門公認(rèn)第一，鵬舉又向來是驕傲的性子……”
杜野虎怒道：“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無能無恥??？”
咣~當(dāng)！
姜望將貫通腹部的那柄長劍緩緩拔出，隨手扔到一邊。
帶血長劍啷當(dāng)墜地，一如口吐鮮血的方鵬舉那樣無助，那樣倉皇。
長劍垂于身側(cè)，姜望緩步前行。
“救命！院長救命！我是方家子弟，方家是本城三大姓！”
方鵬舉惶恐大喊，哪還有半分富貴公子的氣質(zhì)？
董阿面無表情：“既然是道證死斗，自然不死不休。決定你生死的，只能是你的對手。”
“三哥，三哥！”方鵬舉手撐著地，不斷后退，“你饒了我，饒了我！饒我一次！”
“方家是百年家族！但已經(jīng)二十年沒有出過推開天地門的修者了！一步慢，步步慢！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等？我不能停下來，我背負(fù)著亡父殷切的希望，我不能停下！”
他淚眼婆娑地看著姜望：“你的開脈丹，我跟你說，你會讓給我嗎？”
姜望不語。
“我伯父去了云國，可根本買不到開脈丹。就算買到了，也未必會給我。開脈丹的管制越來越嚴(yán)格，只獎勵給最有希望的外門弟子，整個楓林道院只有你獲得了那樣的功勛，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 狈靳i舉痛哭失聲。
姜望瞇起眼睛：“我其實理解你。理解你的焦慮、不安、恐懼。方家是一個大家族，給了你優(yōu)越的環(huán)境，可是競爭也很激烈。我早知道人的欲望是無窮的。我也知道你多渴望證明自己，多想替你英年早逝的父親爭取光榮，你都說過，我都記得。你急于求成，鬼迷心竅，其實我能夠理解。”
在方鵬舉眼中驟然閃過的希冀之光中，他接道：“可是理解不代表原諒。”
說完這句話，姜望剛好走到了方鵬舉身前。
長劍在空中劃過一道清晰的弧線，精準(zhǔn)而沒有一絲遲疑地貫入他胸膛。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所以啊，我曾經(jīng)死過一次，你便需要用命來還?！?p> 姜望緩緩說道。
方鵬舉用完好的左手抓住劍身，任由劍刃割開他的手掌，讓這柄劍停留在他的身體里，讓死亡能夠稍遲一步。
他艱難地，發(fā)出嗬嗬的聲音。
“奪了……你的丹后，我每晚都睡不著。我很后悔……我很抱歉?？?，可你安然無恙，不是嗎？我們是兄弟。為什么……為什么不能原諒我……一次。”
高臺下許多人情緒復(fù)雜，不忍再看，不忍再聽。
但姜望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你知道被背叛的感覺嗎？你知道那種燒灼內(nèi)心的痛苦與憤怒嗎？你讓我的信任，顯得愚蠢，你讓我的經(jīng)歷，像一個笑話。你讓我的痛苦，毫無意義。”
記憶如流水，卻再無溫度，難起波瀾。
“你有躺在稻草堆上，虛弱無力，只能眼睜睜等待死亡到來的經(jīng)歷嗎？”
“我仿佛看到兩個影子在我面前晃悠，我知道那是黑白無常。我仿佛聽到他們的呼吸，緩慢的、緩慢的，響在我耳邊。我曾發(fā)誓要戰(zhàn)勝命運！可我知道我就快要死了，可我沒有一丁點辦法。”
“你如果經(jīng)歷過我所經(jīng)歷的，就明白有些痛苦無法彌補。我已經(jīng)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如果原諒你，就沒有資格面對我自己?！?p> 姜望就說到這里，緩慢并堅決地抽出了長劍。
高臺緩緩降落，枝丫收縮，最后整個道術(shù)延伸的決斗場地，又化成一顆小小樹苗，鉆進(jìn)地底。
而方鵬舉就靜靜地躺在地面上，右手垂地，左手仍然虛握在身前，仿佛牢牢抓著那柄奪走他生命的長劍。他的眼睛睜得很大，依稀殘有痛苦、不甘，情緒種種。
但他已經(jīng)死了。
凌河一聲輕嘆，走上前來，將外衣解下，覆在方鵬舉臉上。
杜野虎張了張嘴，似乎想要罵些什么，可終于說不出話。人已經(jīng)死了。
趙汝成一動不動，沉默不語。
姜望靜靜站在原地，眼睛沒有看向場內(nèi)任何人，而是看著無盡悠遠(yuǎn)的天空。仿佛與另一個時空的自己對視。
“安息吧?！彼谛睦镞@樣說。
腦海中一片空明。脊柱里那條土蚯忽然變得靈動，自尾椎一躍而起，順利地游過一段旅途，吐出一顆圓潤、飽滿、美麗的道元來。
姜望心里忽然想起一句話——世事洞明皆修業(yè)，念頭通達(dá)即資糧。
情何以甚
“世事洞明皆修業(yè)，念頭通達(dá)即資糧。”原句是“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dá)即文章”。為了符合行文，我化用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