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侯身穿青蓮色的洲侯服來到了正孝宮門前,望著那扇紅漆大門緩緩打開,一抹哀思又掠過心頭。
他站在門口定了定神兒,才跟著引路的小吏走了進去。
通報聲之后郁侯走入了大殿,盛承太后早已端坐堂上,正等待她請來的這位客人。
一見郁侯,太后便面露喜色要他趕緊入座,侍女也跟著端上了茶點。
“前些日子哀家召見幾洲洲侯,唯獨不見郁侯,還以為郁侯身子不舒服呢?今天見郁侯氣色很好,哀家也就放心了。”
“那天臣來遲了也就沒去打攪太后,臣先給太后陪個不是?!?p> 郁侯微微側過身,拱手行了一禮,他的視線中太后依舊帶著微笑。
“哪兒的話,洲侯們都很忙哀家知道,只要能來哀家就知足了”,說著太后示意郁侯喝茶,“郁侯的布偶生意可還好?”
“托太后洪福,京城中的店鋪還說的過去”,像是想起什么,郁侯趕緊放下手中的茶杯,向身旁的小吏一擺手,“差點忘了,給竹映殿下做的布偶臣這次帶來了,請?zhí)筠D交給殿下吧。竹旸殿下那份臣已經(jīng)差人送到明侯府去了。”
小吏端著一個紅漆木盒走上前去,太后身邊的侍女芒靜接了過去。
“五年前郁侯不也送給瑰兒一個布偶嗎,那孩子一直擺在房間里愛不釋手的。這次想必也一定會高興的。”
“送給兩位殿下的布偶都是臣親手縫制的,只要殿下喜歡就好?!?p> “郁侯如此費心生意想不好都不成啊”,說著太后端起了茶杯泯了口茶,“聽說郁侯打算把布偶店開到奎洲了?”
太后看似不經(jīng)心地一問,卻讓郁侯為之一愣。因為這個計劃他沒有跟郁洲以外的任何人提起過,但是太后卻清楚地知道了。
他快速地瞟了一眼太后的臉,但對方仍舊一副閑話家常的模樣。
“奎洲雖然土地貧瘠,但礦產(chǎn)豐富。洲中商人居多,在那邊開店,臣認為前景甚好。”
郁侯又露出了他一貫的笑容,慢條斯理地轉向了太后。
“不過哀家聽說奎洲人都很排外,尤其現(xiàn)在奎洲可不是站在王室陣營的。處于這種立場,郁侯想要進駐奎洲,恐怕是要費一番功夫了?”
郁侯臉上的笑意加深了,他此刻已經(jīng)大致了解了太后問話的用意。
如果他不把所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這正孝宮的主人是不會罷休的。
“做生意嘛,當然是利益第一。我們郁洲經(jīng)常購進奎洲的礦產(chǎn),這點方便奎洲還是會給臣的?!?p> “哦,購進礦產(chǎn)?”
郁侯感到從太后的眼中射出一道犀利的視線,當然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們郁洲一般都是購進玉石和稀有金屬,這些東西做成裝飾品,銷量一直不錯。
不過臣最近也確實購進了一批鐵礦,都叫工匠們去打造成農耕用具或家用鐵器了。畢竟這些鐵礦要是落到別有用心之人手中,打造成兵器就不美觀了?!?p> 說著郁侯泯了口茶,而太后則微微瞇起了眼睛,似乎在等待著他繼續(xù)說下去,“由侯在三年前收了一名養(yǎng)子,這件事不知道太后知道嗎?”
“那個一直無子的由侯啊”,太后的視線放到了遠方,似乎在想著什么,“那個人的命還真不好,幾任妻子都相繼過世,最后一任年紀又大了……”
太后搖了搖頭。
“太后可知道那個養(yǎng)子是何來歷,正是他的鄰洲奎洲的大公子。
自從由侯有了這位養(yǎng)子,由洲就開始大量從奎洲購進鐵礦,不知道這到底是由洲的意思還是奎洲的意思。
不過臣知道沒有哪個人是不喜歡錢的,所以臣就花了雙倍的價錢,把那些鐵礦買了下來?!?p> 郁侯的話音剛落,太后就發(fā)出了一陣輕微的笑聲,道:“郁洲還真是富甲一方。郁侯這么有心,哀家真是感激。不過郁侯真的不用這么破費的?!?p> “哦,太后不覺得奇怪嗎?這東邊四洲的特使在上諫之后,可還一直逗留京城,他們常去的地方難道太后不知情?”
郁侯試探地問道,但太后臉上看不出任何變化。
郁侯微微一皺眉,但很快就恢復了他一貫的平淡。
“新王繼位已經(jīng)將近一個月,卻還從未見過自己的丞相。如果太后覺得這件事不用管,那么就準許臣來接手,臣會連同東邊四洲一起料理的?!?p> 郁侯有些陰冷的話語,讓太后站起了身,她慢慢踱步到了大殿中央。
“郁侯的意思哀家明白。不過要做好一道菜,不能太過心急?!?p> 說著,她意味深長地看了郁侯一眼,繼續(xù)道,“底料哀家在十年前就準備好了,所以為了保持味道的統(tǒng)一,奎洲和由洲還是請郁侯放手吧。”
“十年前?”
郁侯難得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他看著眼前這個已經(jīng)有些許花白頭發(fā)的女人,不得不承認她的可怕。
表面上只有五洲支持的虹國王室,就如風雨中的浮萍隨性飄搖。但在遮人耳目的風雨之下,又有多少根觸手伸出去尋找根基呢。
“郁侯。”
太后的聲音將郁侯的思緒拉了回來,此時太后已經(jīng)站到了他的身前,一雙冰藍色的眼睛正注視著他。
郁侯趕緊起身,拱手微躬著身子。
“底料雖然準備好了,但以王室現(xiàn)在的狀況,恐怕是負擔不起昂貴的食材的,所以哀家打算就地取材。不過,沒有輔料和調味品也是做不成料理的?!?p> “太后是想讓郁洲提供輔料和調味品?”
郁侯的眼神也變得犀利起來,直視著太后那雙不斷放出冷氣的冰藍色眼睛。
“哀家不會強迫郁侯的,即便先王已經(jīng)不在,但哀家還是會遵守先王對郁侯的承諾?!?p> 一陣并不長的沉默過后,郁侯開了口:“既然太后為這道菜已經(jīng)準備了十年,臣自然是要嘗一嘗的,當然希望它能有個好味道?!?p> “這么說郁侯是同意了?”
太后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但視線仍舊不離郁侯的眼睛。
郁侯微微點了下頭,道:“但臣有個條件。”
“請說。”
“提供什么輔料和調味品,提供多少,都請讓郁洲自行決定?!?p> “這個好說,哀家相信郁侯的手藝”,太后說著轉過身,朝著自己的座位走去,“那么哀家就將征洲和佖洲交給你了。
當然希望我們的步調能夠統(tǒng)一,相互配合才是最重要的?!?p> 太后剛一落座,犀利的視線又射了出來,“怎么料理,哀家也不過問。但是只有一點,希望郁侯能夠做到?!?p> 太后微一停頓,語氣變得冰冷,“不用對他們手軟,將所有材料都融到這道菜里,才會做出最好的味道。”
郁侯迎接著太后同樣冰冷的視線,即使沒人囑咐他要斬草除根,郁侯也是打算這么做的。
“臣遵旨?!?p> 看到郁侯的反應,太后的眼神終于流露出溫和,她示意郁侯坐下說話。
“聽聞郁侯在玄景宮的花園中種滿了風雨花,都是從郁洲帶過來的嗎?”
“承蒙陛下厚愛,能讓臣了卻一樁妹妹的心愿。只怕花園花色單一,太后會不喜歡。”
“不會不會”,太后擺了擺手,“風雨花很漂亮,哀家也很喜歡”,在喝了口茶之后,太后的視線又落到了郁侯身上,“陛下剛剛入宮不久,不知道郁侯對陛下有何感想?”
太后的目光中充滿著探詢,或許還夾雜著一絲不安。不論太后有多精明,在面對自己從未撫養(yǎng)過一天的孩子時,還是會覺得有些迷茫,不知所措。
此刻的億竹不是一國的太后,而只是一位普通的母親。
郁侯的視線落在了自己手中的茶杯上,茶面上似乎映出了玹羽的那頭綠發(fā)。
郁侯的嘴角微微上揚。
“陛下很陽光、很樂觀,尤其是很善良,但這并不是身處王室,被政治和權益所包圍的人所必須具備的品質。或許有些東西還是不要具備的好。”
郁侯說著望向了太后,而后者則將后背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陛下就像一張白紙,需要在上面涂寫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p> “那么不知道郁侯愿不愿意,作這個在上面涂寫東西的人?”
太后不經(jīng)意地一問,郁侯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樂出了聲來,道:“太后這是要逼臣辭官嗎?”
這次輪到太后大笑了:“陛下需要有人輔佐,但縱觀這朝廷,哀家還未找到合適的人選?!?p> “選人還是要陛下本人親自挑選,不過……”,郁侯說著,微微抬起臉,“陛下身邊不是還有丞相呢嗎?”
見太后笑而不語,郁侯哼笑一聲,繼續(xù)說道:“兵部尚書的事,真的是丞相在背后主使的嗎?臣怎么覺得,倒像是太后故意賣了個人情給丞相啊。
即便是前任兵部尚書力薦,但不查清接任者的底細就應允,怎么看,太后也不會犯這種錯誤吧?!?p> 太后依舊笑而不語,但她的視線一直停留在郁侯的臉上,她想知道這個男人到底看穿自己到什么程度。
而郁侯也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太后現(xiàn)在應該還對丞相抱著一絲幻想,幻想著,如果陛下能夠和丞相的外孫女聯(lián)姻成功,那么就算六部都落在丞相手中也無妨。”
說著郁侯看了太后一眼,又將視線轉向了手中的茶杯,“不過利用這種手段拉攏丞相,成功的幾率又能有多少?
這只是個賭注,太過孤注一擲,不但會堵死后路,也會封堵其他出路。”
“郁侯的忠告,哀家會銘記在心?!?p> 太后知道郁侯對政事很少發(fā)表意見,那天她召集五洲洲侯議事,不是郁侯來遲,而是他壓根兒就沒打算參加,他是不會向王室提供任何諫言的。
而此時他的話句句戳心,不是他態(tài)度的轉變,而是在發(fā)泄他心中的不滿。
大殿中一時陷入落針可聞的沉寂,似乎是在平復心境,郁侯在喝了一口茶之后,再次轉向太后,道:“漣書殿的事,已經(jīng)不僅僅是針對陛下一個人了。
幾洲洲侯聚在一起太過危險,所以臣打算今天就返回郁洲。在真相查明之前,臣可能會有段時間都不來京城了?!?p> 太后依舊微笑著點了下頭,但她身旁的芒靜卻是眉頭緊皺。
在目送郁侯退下之后,這位宮中的大長秋終于壓制不住發(fā)起了牢騷。
“太后您是不是太過放縱郁侯了?他剛才說的很多話都太放肆太無禮,完全沒有把王室、把陛下、把太后放在眼里。
我行我素也要有個限度,要是所有洲侯都像他那樣,這天下豈不是要大亂了?!?p> “這是先王賦予他的權利,哀家也必須遵守他和先王之間的約定”,太后說著拍了下芒靜的肩膀,“先王看上的人是不會有錯的,玹兒要想坐穩(wěn)這個王位,郁侯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
哀家用了十年時間才敢去做這道大菜,而郁侯他剛才只用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準備接手了。那種自信不是每個洲侯都能有的?!?p> “郁侯的能力芒靜知道,但是這么放縱下去,不會變成脫韁的野馬嗎?
剛才太后想要他作陛下的老師,這是何等的榮耀。但他居然說出要辭官這種話來,完全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嘛。”
看著芒靜那有些激動的神色,太后嘆了口氣:“這種人是很難抓住他的心的,但一旦抓住了,是比誰都要衷心的。
他現(xiàn)在肯為哀家做事,也是出于對先王的衷心而已。
哀家掌權十二年也沒能馴服他,之后王室到底能不能駕馭他,就要看玹兒的造化了。”
就在太后嘆氣的時候,走出正孝宮的郁侯也嘆了一口氣。
他覺得自己剛才的言談舉止有些過于激動了,但往事沉淀下來的悲痛讓他怎么也無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他用折扇在自己的頭上敲了一下,但臉上還是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霾。
此時,一名穿著白袍的御醫(yī)和兩名小吏跑了過來。
“郁侯大人,原來您在這兒。我是太醫(yī)院的御醫(yī)”,年齡不大的御醫(yī)有些氣喘吁吁,還沒等郁侯開口,他就轉過身,從身后的小吏手中拿起了一個小瓶,從中倒出了一顆看似藥丸的東西,“陛下有旨,那天在漣書殿遇襲的人員都要將此藥丸服下?!?p> 不由分說,御醫(yī)將藥丸放到了郁侯手中。
“這是?”
“那天刺客用的兵器上有毒,就算是微小的傷口也會致命。所以陛下下旨,不管身上有沒有傷口都要服藥預防。而且陛下叮囑,一定要下官親眼看到洲侯大人服下藥丸,才能回去向他復命。”
郁侯看著手中的藥丸,又看了眼一直盯著自己一舉一動的御醫(yī),不禁放聲笑了出來。
他毫不猶豫地將藥丸放入了口中,接過御醫(yī)身后小吏遞過來的水,將藥丸吞服而下。
“現(xiàn)在你可以回去向陛下復旨了?!?p> 此刻郁侯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凈,留下的只有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