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代化與北靜王府結(jié)了親,親朋好友又都來祝賀,寧國府中連日大擺宴席,招待親朋。
因為給侄子賀禮的事,賈代偲與妻子雷氏又爭執(zhí)了幾句。賈代偲一怒之下,遂騎了馬,帶了莊兒,信步由韁,又往城外走來。到了城外,想想也并無可去之處,心中又惦記竹泉先生,便又往山中而來。
竹門虛掩著,賈代偲心頭猛然一喜,以為竹泉先生還尚未離去。及此開了門,才發(fā)現(xiàn)木屋之中,已經(jīng)空無一人。只因無人打掃,桌面和椅子上,也已落了薄薄的一層塵土。看來,竹泉先生從那次談話之后,立刻就離開了。
雖然已是仲春,但山中卻春寒料峭。埋在墻壁和地層的火龍,因早已熄了火,更是顯出房內(nèi)格外寒冷。
賈代偲長嘆一聲,也不顧椅子上有塵土,便無力地坐了下來。莊兒不明就里,笑道:“爺,這竹泉先生好好的,怎么舍了這樣清幽的一個去處,說走就走了?”
賈代偲也不答話,思量了半日,又站起身,在房內(nèi)四處翻尋,看是否能找到竹泉先生遺留下來的什么物品。
書房內(nèi)空空蕩蕩,墻上的畫卷,已經(jīng)全部被摘了下來帶走了,就連所有的抽屜中,也空無一物,甚至連一張紙,竹泉先生也沒有留下;臥房之內(nèi),倒是竹泉先生的一床被褥尚在,想來是如此粗笨之物,又不值什么,故而竹泉先生也就留了下來。賈代偲將被褥打來,仔細(xì)查看了,也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有用的東西;便來到廚房,鍋碗瓢盆之類,也都還在原處,米缸之中,還有一些未吃完的白米,灶臺邊,整整齊齊堆著一些尚未用完的柴草。
一無所獲的主仆兩個,又回到臥房,在床邊坐了下來。
莊兒笑道:“爺若是心情不好,咱們就在這里住上幾天,各色東西都是齊的。”
賈代偲笑道:“夯貨,依你說,咱們就做第二個竹泉先生倒好?!?p> 莊兒笑道:“咱們自然是比不上竹泉先生的高雅,只不過小住幾日,也礙不著什么。爺若是有意,小的就將火龍點燃,這房子也就可住的人了?!?p> 賈代偲笑道:“你哪里知道,能獨處這山林之中的,非胸中有大丘壑不可。若是尋常之人,在這山林之中,只住上幾日,怕也要瘋掉了?!?p> 莊兒笑道:“爺說這些我也不懂,只是感覺竹泉先生身上有一股不同的氣質(zhì),能讓人的心中,沉靜下來。小的也說不出這是為什么?!?p> 賈代偲道:“你這話有幾分著調(diào)了?!币贿呎f,一邊繼續(xù)四處亂看。
忽又想起來了什么,叫道:“莊兒,你和我一起將這床榻抬起來,挪到一邊去。”
莊兒雖不明白,但爺吩咐,不敢不聽。兩個人用盡力氣,將床挪到了房間的另一邊。原來放著床榻之處,竟然有一張紙。
賈代偲忙撿了起來,紙上已滿是塵土。賈代偲輕輕抖去塵土,定睛一看,果然正是竹泉先生的筆跡,看紙上的字,竟是一首《如夢令》,只見詞曰:
常憶堂前椿萱,陡然滿門蒙難。兵戈入夢來,驚起癡兒春眠。沖冠,沖冠。何日得雪仇怨!
末端又寫道:鄭異材于丁酉年辛丑月乙卯日書。
后又有一行小字:涕泗滂沱,不能自已!
賈代偲一見此詞,心內(nèi)大吃一驚,一直以為竹泉先生超然物外,原來心中竟一直未能釋然。亦或者,他的內(nèi)心一直在兩種處境之中掙扎,一種是對陡然間失去所有親人的恨,一種是勸誡自己看破紅塵,放下一切。想來也是情理之中,一夜之間,失去所有親人,即便這親人都十惡不赦,又有誰是能真正放下和想開的?
因又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這天正是新春之日。也許,這家家團圓的日子,更是能勾起竹泉先生的滿腹愁腸。
莊兒見主子拿了紙張,半日不言語,遂笑道:“爺,紙上寫些什么?爺怎么只管發(fā)愣?”
賈代偲忙掩了,笑道:“沒什么,你帶火折子了嗎?”
莊兒忙從荷包中取出火折子,吹著了,遞與賈代偲。賈代偲輕輕長嘆一聲,遂將這張紙,付之一炬。又對莊兒笑道:“罷了,也沒別的事,我們回去吧。”
莊兒只得答應(yīng)了。主仆二人又尋原路下山。
進了城,賈代偲心內(nèi)躊躇半日,帶了馬,往寧國府中走去??撮T人見四爺來了,忙上前賠笑說話,另有兩個忙接了賈代偲和莊兒手中的馬韁,牽了到后面去喂草料。
賈代偲道:“老爺在家嗎?”
看門人笑道:“四爺今兒來得巧,老爺今日并不曾出去,剛聽里面的人說,此時正在書房里呢?!?p> 賈代偲便帶了莊兒,直奔書房而來。
原來這賈代化的書房,在一個單獨的跨院內(nèi),場地甚是開闊,最初乃是寧國公賈演用的,當(dāng)日賈演常在此處理一些公事。自從賈代化丁憂返京之后,就將自己原來的小書房,讓給了兒子賈敬,自己搬到了這個大書房內(nèi)。
賈代偲一徑走進跨院,只聽得院內(nèi)一陣舞槍弄棒的聲音。仔細(xì)一看,正是大哥賈代化,在舞一柄長劍。旁邊另有一個教頭模樣的人,正在旁邊指點:“老爺,左手臂再高一些!”
“老爺,好!這招到位!”
“老爺,直刺的時候,再用些力氣!”
賈代化轉(zhuǎn)身的時候,看到了四弟,略略點了一下頭。賈代偲不便打擾,就在旁邊觀看。
直到一套劍法使完,賈代化拿起架子上的巾帕拭汗,賈代偲方笑道:“大哥,怎么忽然練起劍來了?倒好招式!”
賈代化笑道:“咱們父親當(dāng)年一心要咱們兄弟習(xí)文,可是咱們都習(xí)文不成,倒是這舞劍,我覺得有趣。也不過是花拳繡腿,若是讓行家看了,笑掉大牙了?!庇洲D(zhuǎn)向那位教頭模樣的人,對賈代偲道:“這是我新請的楊教師。”
楊教師忙走來見禮,賈代偲以禮相還,口內(nèi)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
賈代化又對楊教師道:“今兒就到這兒吧。明日還請楊教師早點來。”
送走了楊教師,賈代化讓賈代偲書房內(nèi)坐了,笑道:“四弟今日來,可是有什么事?”
賈代偲笑道:“不過在家閑著無聊,來找大哥說說話。我能有什么事,不像大哥整日忙于公務(wù),不得個閑暇?!?p> 賈代化笑道:“你不知道,圣上又有南巡之意,可能會讓我侍駕。故而略學(xué)上幾招,也好拿出來?;H恕!?p> 賈代偲忙道:“前幾年圣上南巡的時候,我那時還小,聽說出了大岔子,怎么這圣上還有南巡的心思?”
賈代化忙制止道:“四弟不可胡言亂語,圣上南巡,也是查看百姓生計,于國于民,都是大好事。前些年那件事,早就了畢了,再不會又什么岔子了?!?p> 賈代偲笑道:“聽說當(dāng)時有好幾家權(quán)貴,因為參與這件事,被滿門抄斬?”
賈代化長嘆一聲,道:“可不是。一家姓吳的,一家姓鄭的,還有一家姓莫的,原都是位高權(quán)重,一夜之間,便全部不存在了。另外還有幾家流放的,一路上哭的叫的,慘不忍睹。不過想起來,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呢?若是他們成了事,只怕這邊的人,也是一樣的景況?!?p> 賈代偲笑道:“那幾家被滿門抄斬的,竟沒有一個能逃脫的?”
賈代化笑道:“四弟,你今兒怎么對這件事如此感興趣?你想想,刑部是干什么的?能讓他們逃脫了?”
賈代偲忙道:“這不是咱們弟兄說些閑話嗎?官場之中的事,著實是要謹(jǐn)慎小心。大哥如今身擔(dān)要職,也說不得要多加小心?!?p> 賈代化笑道:“四弟,你這樣說,我倒想起來,近來家中如何?”
賈代偲不好意思地笑道:“也不過那么著,還能過得去。”
賈代化笑道:“咱們原來都是在父親身邊,大手大腳的慣了,也從來不管什么家事。如今頂門立戶的,難免會有些不適應(yīng)。對了,你最近忙不忙?”
賈代偲笑道:“我每日不過看會兒書,也沒別的事。不忙?!?p> 賈代化笑道:“若是不忙,大哥倒是有件事拜托你?!?p> 賈代偲忙笑道:“大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這‘拜托’兩個字,我如何承受得起?”
賈代化道:“是這樣,咱們母親前段時間生日,金陵王家派人送了一份厚禮來。前兒和人聊天,忽然想起來,王家的老太太,生日就在四月間,今年竟還是個六十歲整壽,我們不去給人家老太太祝壽,實在說不過去。但一時我這里竟想不出來一個妥當(dāng)?shù)娜说浇鹆?,剛好你來了,你就替為兄走這一趟,如何?”
賈代偲忙笑道:“這事兒不值什么,大哥盡管交給我就是了。當(dāng)年那王老爺在京,我也是會過幾次的。必定能將此事給大哥辦的妥妥當(dāng)當(dāng)。只是不知大哥準(zhǔn)備讓我什么時候啟程?”
賈代化笑道:“此時已是二月間,若是乘水路去,只怕要一兩個月,四弟家中沒什么要緊事,這一兩日就起身,如何?怕是路上天氣不好,不免要耽誤幾日,咱們只能早到,若是晚了,就不好看了。”
賈代偲心內(nèi)盤算一下,道:“大哥,等我回去了,和你弟婦說了,就按大哥說的辦?!?p> 賈代化又從抽屜里拿出五張銀票,笑道:“四弟,你這一去,只怕要三四個月,只恐弟婦在家里一時要用錢。這里有五百兩銀子,你拿了去,留與弟婦一些,作為家里使用,另一些你拿了去做盤纏。這兩日你安排好家里的事,就到我這里來,拿了賀禮去?!?p> 賈代偲忙要推辭,賈代化笑道:“你我兄弟,客氣什么?”
賈代偲只得收了,又進去給方夫人請了安,方返回家中。只因賈代偲這一去,竟也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