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皙突破臨墨峰的圍追,到驛站時將原先的馬換成好運來,一路疾馳。
直到距家不遠處看到前方一陣濃煙,心頭緊繃預(yù)感不妙。
趕到時,家中火焰熊熊燃燒,將屋子照得恍如白晝。
看清楚屋前火堆包圍中央躺著的人,小皙錯愕不已。
“爹——”
“他變成了兵神,突然大開殺戒……在好不容易恢復(fù)一絲神智時,選擇了畫地自焚。”洛云嫦從地上爬起,張開雙手緩緩向火堆走去,面如死灰,一副要殉情的樣子。
“娘,你不能過去!”小皙欲上前拉住火堆前的洛云嫦,忽見彩蝶紛飛,攔住去路。
蝴蝶撲散的粉末吸入肺中,渾身疲軟無法前進,為了趕來救他們,多日的對戰(zhàn)已然耗掉不少力氣,她急得紅了眼聲嘶力竭大喊:“我只剩你一個親人了!”
洛云嫦腳步停頓,慢慢回過頭來,橘黃火光下的她面容異常凄慘:“不……你非我親生,我不是你的親人?!?p> “你、你在胡說什么?”小皙淚眼朦朧不可置信,娘親為了擺脫她,竟然說出這種荒唐話。剎那,手心冰涼,洛云嫦隔著蝶幕走近塞了物件過來,低頭略掃一眼,像是半塊翡翠玉佩。
“你和這塊玉佩都是娘十幾年前在渭水河岸邊撿的,你的父母另有其人。我無法生育,當(dāng)時又太想要一個孩子了,看到尹夫人將你推到岸邊時已力竭溺亡,出于自私才沒有把你送回去?!?p> 那天清晨盡是迷霧,洛云嫦像往常一樣在野外練完功后回家,經(jīng)過渭水河時,岸邊水里伸出一只泡得慘白的手,湊近看是個衣著不凡的女子。女子衣衫頭發(fā)濕漉漉,狼狽卻難掩清麗姿容,正將一個包裹推上來,她看到了岸上有人,不斷撕扯著嗓子氣聲哀求:“救她……救她……”
由于太過激動,女子險些落回水里,嗆了幾下,洛云嫦拉住她兩臂將其拖上岸,女子將包裹推到她懷里,轉(zhuǎn)瞬沒了聲息。
洛云嫦這才把視線放回懷里的包裹上,仔細(xì)一瞧,是個女嬰。
孩子默默看著她,估計是又餓又累,只是張嘴流著淚,幾乎沒力氣哭出聲。
由于失去生育能力,洛云嫦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嬰孩十分歡喜憐惜,剎那竟起了偷偷抱走的心思。
可孩子脖上戴著長命鎖,她的母親正緊緊攥著項鏈怎么都掰不開。
洛云嫦心虛地將長命鎖從孩子脖上解出來,整個塞回女子手里。抱回家后,又讓顏夫子去縣衙報官,說渭水河邊有一具無名女尸。
回到家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給孩子梳洗時卻發(fā)現(xiàn)包裹里還有半截玉佩??粗衽迳系拇渲駡D案和邊角的“尹”字,洛云嫦才知那位氣質(zhì)脫俗的婦人是尹夫人,這是尹家的千金。
可她實在太想要一個孩子,好不容易才撿到,怎么舍得還回去?
雖然尹家來了渭縣找人,可私心仍是戰(zhàn)勝了良心,洛云嫦最終選擇偷偷將孩子養(yǎng)在身邊,離開了渭河。
小皙聽罷洛云嫦的講述淚流滿面,苦恨交加,滾熱的心情徹底涼墜冰窟。
“不可能……你從來都沒說過,你記得我的生日,你說我十九歲了,你給我做衣裳,你……”她搖頭不停喃喃,試圖找些蛛絲馬跡反駁洛云嫦的胡言亂語。
“陌離!”洛云嫦按住她兩肩,加重語氣:“你就不好奇自己為何多年仍是獨生么,娘吃了止齡丹是無法生育的,至于五月初八的生日,是撿你回來的那天,我也不懂你真實的年紀(jì)?!?p> 這十幾年來的一切竟然只是一場陰差陽錯的變故,生日是假的,年齡是假的,父母是假的,如今連她自己也是假的。這前半段像過了一個假的人生。
“你騙我……你騙我!”小皙渾身臟兮兮,眼淚汪汪形容狼狽,像一只注定被遺棄的寵物,她聲嘶力竭亂吼,試圖捂住耳朵,可根本沒力氣動彈。
洛云嫦悔恨不已:“對不起……是我的自私,讓你一直沒能與親人團聚,還錯過了與生父的最后一面……現(xiàn)在,你可以去找你的兄長,我打聽到消息,尹無風(fēng)一直在尋你,尹家一定會認(rèn)回你的?!?p> “你為什么這么殘忍,你為什么不繼續(xù)騙我!”小皙睜大眼,緩了哭聲抽抽搭搭地嗚咽。
生父生母皆不在,如今這位陪伴了多年的養(yǎng)母也要棄她而去。
洛云嫦捧起她雙頰,悲戚中又雜著一絲乞求:“你會恨我嗎……”
小皙沉默著流淚,給不出答案。愛,夫婦兩為一己之私隱瞞身世阻斷她與父兄十多年,如何愛得起來。恨,他們養(yǎng)她長大達數(shù)十年,顛沛流離不離不棄,又該如何去恨。
養(yǎng)育之恩大過天,根本連恨的資格都沒有??M繞心頭多年的那一點溫情,終于面臨熄滅。
洛云嫦上前緊緊相擁,似是最后的告別。蝴蝶在周邊振翅飛舞,小皙只能木楞楞地任由她抱住,既不能回抱也不能推開。
洛云嫦放開手,最后看一眼,抬手擦掉女兒趕路而來的細(xì)汗,擦凈她臟污的小臉,撫順鬢邊的碎發(fā)。做完這一切,才說道:“娘這后半生孤苦無依,半人半鬼,只為了你爹而活。如今他不在了,我也沒有活著的意義了,去找你真正的家吧?!痹挳呁渡碥S入火海,去擁抱她的過去。
小皙費力伸手卻抓不住絲毫,僅剩無數(shù)彩蝶在身邊圍繞,眼睜睜看著人沖向那片火光,雙腳卻灌漿般抬不起來。
掌上唯有疾風(fēng),身旁只剩花蝶,空寂半晌,才意識到自己又一次被丟棄。
嗓子喑啞著,哭也哭不出聲了。沖天的烈焰帶來滾滾黑煙嗆入口鼻,窒息感翻涌,咳嗽幾聲,求生的本能讓她強行運功破了毒蝶的藥力,起身不斷遠離火海,運真氣筑起屏障保護自己。
做完這些,渾身好似被突然抽空,再也支撐不住狠狠側(cè)摔在地上。沒有力氣再度起身,抱臂弓腿蜷縮著,將頭埋進臂彎中,把自己連同哭聲全數(shù)包裹。天痕劍躺在一旁,隨著主人的心境微微顫動。
蜷縮成小小一團的她,看起來徹底成了遺棄在路邊的寵物,只是一件寵物。養(yǎng)父母疼她關(guān)心她,卻從不給她靈魂上的自主,就像關(guān)愛一個附屬物,連拋棄都可以那么干脆。曾經(jīng)主人有多疼,寵物現(xiàn)在就有多痛。
細(xì)想這十幾年,餓了,她和奕哥哥去乞討和翻餐館的殘羹冷炙,冷了,將蘆葦絮和著爛麻布跟全家人一起披著,病了,由她去抵債換藥。雖然日子艱苦,好在都沒有互相離棄,當(dāng)了殺手因為害怕惹來仇家,從來不敢與他們相見相認(rèn)。
蘇醒后,以為日子都好起來了。誰知,她從來都不是最珍視的那個,從來都不是。
火光艷烈,燃盡一切,明明熾熱無比,卻只覺得渾身發(fā)冷,心如死灰。
夜里靜謐,沒有哭聲,只有劍鞘磨地的輕響。
衣袖內(nèi)的玉佩觸體生溫,溫度漸漸喚回她的理智。半塊玉佩上的翠竹栩栩如生,上邊邊角還有竹葉圖騰,尹家的東西總是這般明顯,這應(yīng)該與尹無風(fēng)手上的半塊是一體的。
緩緩起身坐起,想到蘇院長說她與故人神似,想起曾經(jīng)只作為一個旁觀者探聽生父生母事跡。
預(yù)言中后半生的噩夢就這樣無聲降臨,似乎已經(jīng)預(yù)見那樣可怕陰郁的未來——半空折翅、破錦還鄉(xiāng)。
赤國滅亡,塔木多與大煊水火不容,身為大煊天子的蕭弈和翼王絕不會任其復(fù)活發(fā)展。而且族人過于依賴所謂的天命,僅憑她這樣一個無權(quán)無勢又落魄草莽的女子,拿什么去為殘存的子民爭得一席自由存活之地。
赤國遺民、塔木多舊臣,他們在等的居然是她……
已經(jīng)不知殷師父究竟是出于師徒情義還是出于這個身份救她。
可笑半生,只是個沒人愛的流浪兒,一步步被命運推向無盡深淵,被迫承擔(dān)起所有人的命運。
……
彩蝶不知何時追隨而來,環(huán)繞在身側(cè)。不知是洛云嫦的疏忽,還是特意留下的保護。
可她再也不需要這種保護了……
毒蝶善殺人于無形之間,不知如何去豢養(yǎng),也沒有能力去控制和解毒,正如剛才就著了粉末,自身難保。
掌心逸出一縷輕煙,煙霧在指間穿行,蝴蝶飛入掌中便燃燒,煙花棒般絢爛,頃刻落地化作灰燼。
焚蝶、作誓:什么身份大義、世俗枷鎖,我命在我手,我行隨我心,我是顏小皙,只做我自己!
身邊環(huán)繞的幾只飛蝶也同時著了火,揮舞出最后一曲翩然挽歌,然后落幕。
小皙淚痕已干,起身整理儀容,面朝火光方向,慢慢俯地屈膝,安靜叩拜。
“陌離在此拜別顏氏、洛氏養(yǎng)父母,感謝多年養(yǎng)育之恩,愿二老得償所愿,長相廝守,勿念,安息?!?p> 身旁的天痕劍跟隨著主人的心境微微顫動。
她揮袖起身拿劍,腳下生風(fēng),抹淚抱了抱“好運來”,然后毫不留戀地駕馬離去。
——
陸尋歌緊緊捂著右臂,鮮血從指間不斷外滲,面前的婦人似有些不受控制地想放下兵器,卻無法脫手,不得已含淚規(guī)勸。
“尋兒,收手回府吧,你打不過我們的,只要你放棄盟主戰(zhàn),殺你的指令就會被收回……”
他擰眉忍著疼痛堅決搖頭,婦人再次不受控制地舉起刀,艱難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快走……”
電光劃過,清光乍起,如一支穿云利箭扎透婦人手臂,將人釘在粗壯的樹干上。
陸尋歌迅速反應(yīng)過來——天痕!
見有外人襲擊,兵神們迅速擁上來擺陣應(yīng)戰(zhàn)。小皙瞬移至樹旁,將天痕劍拔出又甩出去襲擊最遠處的人作障眼法混淆視線,實際一掌將婦人擊退,一腳踹倒旁邊一人,同時襲向三個方位。天痕像大風(fēng)車般轉(zhuǎn)了一圈后回到手里,飲血長鳴,陣法瞬間大亂。
她破了包圍圈后二話不說擠入陸尋歌這邊的戰(zhàn)局,身法飄忽,大開殺戒,凡劍過處,血光飛渡。兵神沒有痛覺,受了傷也照樣不肯讓出生門。
小皙似乎被徹底惹怒,一個翻身越過眾人肩頭,縱身一躍,天痕劍凌空倒刺,欲直取領(lǐng)頭者百會。
尋歌在身后急切追喊:“手下留情——”
小皙短暫瞥了陸尋歌一眼,收了殺招俯視落下,血焰紅瞳在清水月光下冷若寒潭。她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天痕,瘋魔般似笑非笑,并不打算放過。話語輕飄飄地落在耳際,“傷了他,都該死?!鞭D(zhuǎn)而劍刃一轉(zhuǎn),蠻力攻其右方,一條手臂被生生截斷落地。
望著地上一大攤血,兵神們的狂躁似乎有所緩解。陸尋歌瞪大眼睛,還沒來得及靠近,她運風(fēng)而動,黑發(fā)張揚飛舞,烈陽神功瞬間爆發(fā),周邊火煙啪啪四起,升騰起簇簇火苗,內(nèi)力擊蕩,震得數(shù)位兵神紛紛退后,但還是聚眾死守陣法生門。
尋歌身前不知何時被她設(shè)了屏障,卻也被波及得后退幾步,不由驚呼:她什么時候這么強了!
天痕劍飲血長嘶,小皙長發(fā)散亂,紅眸妖冶冷冽,面色陰郁地踹翻一人直接踩上去,將天痕橫在手中,向眾兵神示威:
“退下,要么,死——”
“小皙!”沒想到她依舊會傷人,尋歌匆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臂阻止,微微擰眉:這出手有些狠辣和記仇,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小皙瞥了一眼旁邊的陸尋歌,靜默收回腳。
蕭千帆連忙爬回隊伍。
面前這位姑娘來路不明,出手更是果決狠辣,不可硬拼!蕭千山拾起斷手,只得命平南王府眾人先行退下,讓出生門。
小皙打了個響指,內(nèi)力再次迸發(fā),壓迫感將周邊火苗掐滅,然后二話不說拉著陸尋歌上馬,好運來撒足狂奔,將眾兵神遠遠甩在后面。
眼看已經(jīng)追不上來,陸尋歌確認(rèn)她沒有外傷,才問出聲:“顏夫子他們……”
語聲剛出便被她打斷:“回去再說。”
看了眼陸尋歌右臂的傷口,二話不說拔出天痕,利落割下他的一截衣擺潦草包扎。返程路上小皙一言不發(fā),出奇的沉默淡定。
……
好運來一路狂奔,直到歸州與霖安的交界處才停下歇息。陸尋歌找到客棧借住時已是深夜,小皙滴水未進,也不肯歇息,一直在四合院的角落處磨劍。
問她什么也不肯說,陸尋歌只好半夜借廚房生火做飯,摘了點早開的紅山茶入粥。做好后,發(fā)現(xiàn)小皙仍安安靜靜坐在院子里,彎腰將碗羹遞到面前:“你看這是什么?”
她一言不發(fā),甚至不屑抬頭一顧,就這樣死板地重復(fù)著一個動作,形如機械枯木,毫無生氣。
陸尋歌只好把茶花粥擱桌上,遞杯水過去。“你被慕容灼和蕭百沉伏擊時可是遇到了異常的事?”
“沒有,我如愿見到了顏玉茗和洛云嫦?!毙○唤铀膊惶ь^,磨完劍后又轉(zhuǎn)身從水桶拘起一捧水澆洗劍刃。
鮮少見她直呼長輩名諱,陸尋歌放下茶杯,挪了凳子湊近。
“洛前輩他們怎么樣了?”
“她說我不是親生的?!彼炀毜夭料粗鴦ι?,語氣無一絲波動。
這種大事居然不哭也不鬧,陸尋歌覺得反常。
“那,你的親生父母是?”
“死了,都死了?!彼K于擦凈天痕,滿意看了一眼,光亮劍刃倒影出她面上那一抹勾起的詭異笑意。小皙又覺索然無味地利落收劍回鞘,抬目望向漫空星月,神情異常淡漠??戳艘粫?,神色莫名呆滯和空洞起來。
第一次見到這樣死氣沉沉的小皙。他見慣了撒潑、玩鬧、生氣炸毛的樣子,連受了委屈也是哭喊著嚎啦幾聲,決不肯安靜,無論何事都是那樣地激烈和鮮活。
此時的她有些說不上來的陌生和詭異,尋歌生出幾分害怕。牽過手時發(fā)現(xiàn)她的手指冷如冰霜,掌心不知何時破了皮,血還在絲絲往外冒,可她仍是毫無知覺般木楞著,甚至多了幾分戾氣,顧自沉吟著。
陸尋歌包扎,她也沒有反應(yīng),任由手掌被抓來綁去。
系好了綁帶后,她突然凜目暴起,“不順我者,殺——”
手腕間的天痕劍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境,開始劇烈顫動。
尋歌也被突如其來的舉動驚起身,伸手捂住她的聲音。
小皙說完后,好似犯困般合了眼,尋歌攬過她后仰倒下的身子,心中的不安感越發(fā)嚴(yán)重。
單手將人掛到肩上扛回房。到了床帳把人放下來,解了鞋襪才發(fā)現(xiàn)她手足俱涼,不由疑心把脈察看。
“脈象有些狂躁。不過今日與眾多兵神對戰(zhàn),又隨意使出烈陽神功,氣機些許紊亂也不能算是異常。”
莫非是劍的緣故。她昏倒后,天痕劍也沉默了。
他不一會又否定這個猜想。天痕認(rèn)主,應(yīng)是感知主人心意才動,不至于有控制心神的能力。
他焦急,可又毫無頭緒?!澳愕降资窃趺戳恕?p> 右臂傳來陣陣劇痛,陸尋歌才意識到繃帶松了。他憂心忡忡:“看來是傷到筋骨了,剛開始不嚴(yán)重,入夜后越來越痛?!?p> 陸尋歌搬了凳子坐在桌邊,寫信給天鷹二老。
……
小皙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她一直在暗夜里打轉(zhuǎn),四周漆黑走不到頭,也看不到一絲光亮。
她大腦一片空白,身軀沉重,拿著天痕劍在黑夜中肆意濫殺。
血濺到臉上,又冷得像冰珠滑落。
面前那些人神態(tài)舉止詭異,好像怎么也殺不死。
哀嚎的、求饒的、索命的……
那些可怕的畫面可怖的聲音似乎捂著耳朵也消不掉。
此時,床邊的陸尋歌被動靜引過來,頓時怔住。
“夢魘……”
她為何又犯了夢魘?
這段時期兩人打開心扉一切安好,一切雖然波折卻還算平穩(wěn),陸尋歌幾乎忘了她有這個怪病。
頎燁散人
女鵝開始發(fā)瘋,發(fā)瘋進度50%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