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尋歌自有一番打算,顏小皙也沒閑著。她躺在床上翻了幾個來回,終不能寐。
她不知道同闖進(jìn)天機(jī)堂的人是誰,甚至連自己偷的密卷內(nèi)容都一無所知。
她不喜歡這樣。被人操控的感覺很不舒服。
“塔木多族,颯克卓、察罕納親王。他們是想復(fù)國?”
她雙手枕著頭,想不通。“偷玄武幫渡丞和一個覆滅多年的百草堂資料,對他們復(fù)國會有什么幫助?”
翻了個身,又繼續(xù)想。
“這些,怕是找到楊師父才知道。”
每次都是楊迷花來找她,可她用什么方式聯(lián)系他呢?
現(xiàn)在就好像什么都蒙在鼓里,看啥都是一團(tuán)迷霧。她突然想恢復(fù)記憶了。
“好想恢復(fù)記憶、找回自己,不知道還有沒有辦法……”
那么,能通過什么方式聯(lián)系到楊迷花呢?
“不,還有一個人?!?p> 顏小皙猛然想起來。上次夜闖天機(jī)堂時,楊迷花說櫻花小隊有一個潛伏在顧家堡。
能拿到地圖的,地位非比尋常。
所以,那位隊員究竟易容了誰呢?
“易容顧家人太容易被看穿,估計就只有……”
她低喃著,忽而微笑。
月轉(zhuǎn)日升,便是旦日清晨。
今早,尹無風(fēng)向顧醒請辭。
竹葉齋地位低下,顧堡主不會親自送行,只派佟總管來周全禮儀。
“尹齋主,一路順風(fēng),堡中事務(wù)繁多,恕堡主不遠(yuǎn)送?!?p> “無妨無妨,尹某就此告辭?!睂Ψ诫m是下人,尹無風(fēng)也不忌諱,恭敬行禮辭行。
顏小皙手指上套著幾個草環(huán)。
那是用草梗編成的指環(huán),上面還有紫色小花,青翠欲滴、活潑可愛。
尹無風(fēng)也只當(dāng)她這是少女心性,并不在意。左右不過一顆棋子,他何須在意?
她站在尹無風(fēng)身后,沖佟總管拱手行禮,又略微搖手,有意無意般晃了晃袖口。
她手上的草戒指引起了佟總管的注意,待仔細(xì)看時,又發(fā)現(xiàn)那姑娘袖口處用墨水畫了兩朵花,分別是櫻花和杜鵑。
他瞳色微動,略微點頭,又若無其事給他們送行。
走了許久,與顧家堡外門距離只剩一尺時,身后傳來急切的呼喊。
顏小皙回頭看,是顧慈。
他氣喘吁吁跑過來,滿頭都是汗。待走到尹無風(fēng)跟前時,有些嗔怨。“平歸,你走怎么也不與我說一聲?!?p> 尹無風(fēng)慢悠悠道:“事務(wù)繁忙,只顧著處理,竟忘了仁叔,實在抱歉?!?p> 顏小皙在一旁看著,忍不住感嘆:事務(wù)繁忙可真是個好借口。
這廂,尹無風(fēng)還在“哄”著顧慈。
“這樣好不好,九月,我在竹葉塢設(shè)茶宴,邀你一同對弈?”
顧慈臉色灰暗?!芭率遣恍?。”
“莫非是嫌竹葉齋茶水不好,不愿來?那就由仁叔來選地點,我隨時恭候。”尹無風(fēng)做了讓步。
顧慈匆忙糾正,“平歸,不是竹葉塢茶水不好,是我……”
他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道:“我打算參加鄉(xiāng)試,然后科舉入仕。你說過的,雛鷹只有歷經(jīng)磨煉才能起飛。我不僅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顧家堡?!?p> 秋鳳閣再厲害,還能害朝廷命官不成?
他堅信自己會成為顧家堡的另一根支柱。
對于尹無風(fēng)來說,這只是他無心插柳的勸說,哪怕顧慈真的做到,他也無動于衷。所以他也就是象征性搭著顧慈的肩膀干巴巴地鼓勵。
“恭喜仁叔,祝你早日如愿?!?p> 而顧慈感動得稀里嘩啦,眼眶通紅。
“多謝你平歸!”說完來了個擁抱。
顏小皙目瞪口呆站在一旁,默默拍手感嘆。
尹無風(fēng)眼風(fēng)掃過來,有些滲人。她尷尬地停住了拍掌的手。
出了顧家堡,尹無風(fēng)選擇乘船。
“一百五十八、一百五十九、一百六十……”
乘船有些時候了,顏小皙卻只能搬凳子跪著,趴在窗口上,無聊地數(shù)著劃槳聲。
也不知道怎么了,尹無風(fēng)上了船就靜默坐著,一張臉陰沉得能滴出水,氣氛異常詭異。
顏小皙看不透他。
她偷偷向后仰,想偷窺。
他雖是坐著,手上卻拿著枚翠綠色的玉佩,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摩挲,看著很寶貝的樣子。
“半截玉佩?”她好奇心更甚,身子不斷往后仰,想看得更清楚些。
她后仰,沒看清。
再后仰,還是沒看清。
繼續(xù)后仰,好像快看清玉佩的紋飾了。
繼續(xù)后仰……
“嗷————”
一個沒坐穩(wěn),人直接仰后摔倒,她痛得嗷嗷直叫。
一直沉默的尹無風(fēng)聞聲而視,收了玉佩便移步過去將那個冒失鬼扶起。
可能是摔得有些疼,她眼淚有點多,撲簌簌滾下來,蹭了半邊臉,一邊抽氣一邊哭,像個孩子。
尹無風(fēng)莫名軟了心。
“乘船容易出事,小心點?!?p> 他說著,拿出帕子一點一點給她擦凈,每個動作都極盡輕柔。
顏小皙哭聲戛然而止,眼淚嚇得憋回去。一臉驚愕看著他,渾身僵硬,一動也不敢動。
那人仿佛透過她,看到了另一個人。
尹無風(fēng)聲音柔和,她卻戰(zhàn)戰(zhàn)兢兢。腦海里不斷重復(fù)著“乘船容易出事”這句話,像魔咒一般,沒來由的恐懼,未知的恐懼。甚至連乘船也變成了一件恐怖的事情。
劃槳聲漸漸變緩。
“船要靠岸了?”她有些不解。
尹無風(fēng)收了帕子,壓低聲音冷冽笑著:“因為,你要到黃泉渡了?!?p> 她大駭,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毛孔緊縮、渾身發(fā)麻。
“其實,這沒什么要緊的……”
“什么?”尹無風(fēng)有些不解其意。
“那個,特殊嗜好誰都有,這不奇怪……我絕對不會向外說,竹葉齋齋主喜歡啃竹板磨牙?!?p> “啃竹板?”尹無風(fēng)不解,卻分明看到她一瞬間骨碌轉(zhuǎn)動的眼睛,猜到她是想裝傻混淆視聽。
“所以呢?”他反問。這點小伎倆可騙不了他。
她干笑幾聲,“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所以齋主……不用滅口了吧……我還年輕,還想見識一下朔月盟的毒打?!?p> 船已接近渡口。
“出去?!币鼰o風(fēng)直起身,背著她幽幽說道。
“???”她疑惑。
尹無風(fēng)不回答她,率自走了出去。危險暫時解除,她渾身一陣抖擻,也跟了出去。
船頭風(fēng)有些涼,顏小皙小心翼翼探出頭,問道:“這是?”
尹無風(fēng)不回答,示意她看向渡口的石碑。
那石碑上寫著“黃泉渡”三個大字。
顏小皙瞠目結(jié)舌:“還真叫黃泉渡啊……”
“我不用跟著你回竹葉齋了?”她還是心存疑惑。
“不必,九月準(zhǔn)時到竹葉塢即可?!币鼰o風(fēng)淡淡說道。
“那我……”去哪??!
尹無風(fēng)似是看穿她心思,指了指遠(yuǎn)岸邊。
顏小皙順著方向看去。
岸上,一人,一馬。
岸邊綠蘆葦搖擺,白衣青年坐在栗色駿馬上,背著五彩霞光,笑得清閑爽朗,充滿朝氣。
顏小皙搖搖頭。
好窮啊~他什么時候這么窮了,連雇兩匹馬的錢都不夠。
“去吧?!币鼰o風(fēng)微笑。
“尹隊長……”她遲疑著不動,欣喜、疑惑,不明的情緒統(tǒng)統(tǒng)涌上來,一時說不清也看不明。
尹無風(fēng)道:“今天一大早,尋歌兄便同我說要帶你云游一陣子。我想著,這會兒不過七月底,離九月還有大把時間,便應(yīng)允了。”
說兩句話就放手了?
顏小皙心存疑惑,可她下一步要聯(lián)絡(luò)楊迷花,避開尹無風(fēng)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想著,還是與他告別。
“多謝尹隊長成全,小皙告辭?!彼f著一躍而起,跳到岸上。
陸尋歌正拉著韁繩坐在大馬上。他俯下身沖她伸出手。“上來?!?p> 顏小皙有些嫌棄地噘撅嘴,把手放在他掌心。
他的手上有薄繭,碰到時有些酥癢,卻沒有任何不適,反而有點安心。
陸尋歌拉住她的手臂,一用力將她拉到身后坐下。
“抓穩(wěn)了?!彼馈?p> “抓哪?”環(huán)顧四周,根本沒有可以抓的東西??!
陸尋歌沒回頭,偷偷笑了下,顧自喊了聲“駕”,隨后揚鞭策馬,馬兒一聲長嘯,撒開蹄子向前狂奔。
“啊?啊————”
顏小皙殺豬般的嚎叫蕩漾在天際,她嚇得趕緊抱住策馬者的腰。
“混小子你慢一點??!”
岸邊船上。
“你和他感情越好,他就越放不下?!币鼰o風(fēng)望著策馬奔騰的兩人,胸有成竹。
“尋歌兄,九月之時,恭候大駕?!?p> ……
顧家堡內(nèi),顧醒秘密召了佟總管議事。
“圣女失蹤,斟月教定不肯罷休,都怪我把重心放在六大門派上,讓夜未央余孽鉆了空子。一定要在斟月教得到消息之前把人找回來。這次,你以采辦木材的由頭出堡去暗中尋找,絕不可走漏風(fēng)聲。”
佟總管跪下來唯命是從:“屬下定不負(fù)所托,盡早把堡主夫人帶回來?!?p> 顧醒走近他,感慨萬分:“佟總管,這么多年了,還是你最忠心吶!”
“堡主過譽了,分內(nèi)之職?!?p> “好了,你下去吧?!?p> “是?!?p> 出了門,佟總管聳聳肩,笑得輕松。
還真是一睡覺就有人送枕頭,正想出堡給花先生傳信呢。
……
這邊有人傳信,另一邊也不閑著。
“你昨天派人傳了封神秘兮兮的信過來,不會就是來邀本少主到你的破船喝茶吧?閣中事務(wù)多著呢,本少主沒空跟你談?wù)撛娫~歌賦。”慕容灼隨意坐著,瞥尹無風(fēng)一眼。
“夜未央復(fù)起,秋竹兩派同為朔月盟成員,理應(yīng)共同商討大計。”
慕容灼句句帶刺。“哼,夜未央偷襲,你們天降橫財,我們飛來橫禍,有什么共同語言?”
尹無風(fēng)微微一笑,換了個話頭?!盎窗矂ε梢恢倍荚谡乙患|西?!?p> 說著展開一張圖紙放在他面前。
慕容灼一看,正是尹無風(fēng)派人傳信給他的圖案。
上面畫著一把扇子,扇骨上有鳳羽紋。
他就是被這畫上的玩意兒吸引來的。
尹無風(fēng)“貼心”解釋:“此為鳳羽鐵扇,昆山寒鐵所鑄。”
慕容灼不屑地哼一聲,“本少主今天沒帶鳳羽鐵扇?!?p> “少主聽尹某繼續(xù)說?!币鼰o風(fēng)極有耐心與他周旋。
慕容灼敷衍地點頭,靜待下文。
尹無風(fēng)品著茶,緩緩說道:“付家每代掌門都有一個心愿,就是傾盡所有心血,造出一把當(dāng)代絕無僅有的兵器,付余歡也不例外。隨著沉音劍、困揚刀、醉夢刀的問世,付玄子青出于藍(lán)造出棠溪劍,他自然想更上一層樓。”
“他想造就造,關(guān)本少主什么事?!?p> “可是想打造出與棠溪媲美的兵器,需要昆山鑄鐵。”
“昆山鑄鐵?”慕容灼倒是來了幾分興趣,得意道:“自戰(zhàn)亂后,除了鳳羽鐵扇和卅魔劍,其余昆山鐵所鑄兵器皆下落不明。造出棠溪也就是付玄子有運氣罷了。付余歡想想還行,真干起來還不如洗洗睡覺?!?p> “非也,這世上,還有一塊已知的昆山鑄鐵?!?p> “哦?”慕容灼取茶的手霎時頓住。
“邊塞名刀——飲恨霜。”
“飲恨霜不是在葛天雄手上么?”
“不錯?!币鼰o風(fēng)一邊說著,一邊給他續(xù)茶。
“飲恨霜目前在葛天雄手里。葛天雄是江湖榜上赫赫有名的刀客,還是夜未央天雄堂堂主。夜未央有復(fù)起之勢,真要尋仇,秋鳳閣必站前頭。我們只需引導(dǎo)付掌門對付葛天雄,讓夜未央把矛頭指向淮安劍派,秋鳳閣便有反手時機(jī)?!?p> 慕容灼不說話,搖著扇子暗忖:弱化顧家堡的勢力,先從砍他手足開始。一來轉(zhuǎn)移夜未央的注意力,二來削弱顧家堡的勢力,倒可謂一舉兩得。
可他信不過尹無風(fēng),這個表面溫和腹中一片黑水的偽君子。
他打著扇,“淮安劍派可是竹葉齋創(chuàng)朔月盟時的第一個盟友啊,尹齋主怎么舍得?”
“今時不同往日,當(dāng)初合作的是付玄子與家父,并不是付余歡和尹某。”
慕容灼聞聲微怔,不由發(fā)笑。
這股無情的狠勁兒,他倒是喜歡。
“不過,尹某有兩個條件?!?p> 尹無風(fēng)語出驚人。
“行,我答應(yīng)?!蹦饺葑拼饝?yīng)得干脆利落。一個低賤門派敢來談條件,肯定留有后手。拒絕,反而容易激怒人家。
況且,這個計謀對秋鳳閣十分有利。借刀殺人,兵不血刃贏得轉(zhuǎn)機(jī)。他真是太喜歡了。
尹無風(fēng)抿了一口茶,才開始不急不緩地提條件?!暗谝粋€條件,把慕容奎交給我。”
慕容灼始料不及,忍不住笑,“第一個條件,你不要權(quán)不要勢,居然要那老家伙?呵呵,真是有趣?!?p> 尹無風(fēng)卻一絲也笑不起來?!叭烁饔兴?,他在我眼里的價值,可比黃金萬兩。”
“第一個條件我答應(yīng),第二個呢?”
“我還沒想好,先賒著?!?p> 地位沒有,詭計一堆。
慕容灼忍不住腹誹。
“這可不行,萬一你第二個條件是取我性命呢?”他搖扇而笑,桃花眼深邃迷離,半分玩笑半分試探。
尹無風(fēng)不屑地輕笑一聲,接著,茶杯乒鈴碎了一地。銀光閃過,連手臂擺動的殘影都看不清。慕容灼下意識揮扇擋面,卻只聽到“嘶啦”一聲,扇面裂成兩半。武器直穿過扇面,一片竹葉般大小的銀刃貼在他的頸側(cè),刃口銳利,只消一刻,便能割喉。
“星月刃?”慕容灼驚魂未定。尹無風(fēng)握緊銀刃,幽幽啟音,“取你性命,易如反掌?!?p> “你欺負(fù)我沒帶鐵扇?”他若無其事合上扇子,故作輕松笑道:“好,第二個空白條件,我也答應(yīng)?!?p> “合作愉快?!币鼰o風(fēng)說著,收了銀刃。
離船上岸后,慕容灼握拳擰著扇骨,雙眼一瞇,殺意畢露。
“事成之后,此人不可留。”
尹無風(fēng)輕撩開船幕布,望著那個貴公子大搖大擺離去,冷哼一聲?!坝衩娌蚶牵豢扇?。”
放下船幕,他尋了另一只茶杯來倒茶。
“想借刀殺人?我怎會讓你一家獨大?亂起來吧。越亂,我看得越舒心。”
澄凈的茶水微漾,明如銅鏡,映出他陰鷙的神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