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年底了。
烏坦城的人們早上從被窩里爬起來，掀開被子就感覺冷氣直往里面竄。今天怎么格外的冷？人們心中奇怪的想到。待他們罵罵咧咧地起床，打開門一看，隨即恍然大悟。
原來，昨晚落雪了。
落雪了，就意味著一年的時間也到頭了。然后人們臉上的神情就不由得有些恍惚，到年底了嗎？到了年底，肯定是要過年的，而過年，自然要回家與家人團聚。
一年地勞累，卻并沒有賺得多少，寄回去的錢只是剛夠家里日常開銷而已，想來老婆孩子會失望吧。
這樣想著，隨即人們的眼中或多或少地帶了點驚喜與無措。但到底心里還是喜悅占了大部分，將要歸家的游子啊，滿臉笑容地望著窗外的雪，癡癡的樂。
另一邊，街道上早起的小販，則看著滿城雪花，不禁呆立了一會?；蛟S是覺得這雪很好看，又或許是覺得多年前家鄉(xiāng)的雪也是這樣大的，然后睹物思人想到了多年未見的親人朋友。于是，眼神不由得變得復(fù)雜起來，就連話也比往日少了許多。
離別家鄉(xiāng)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他們，都是無法還鄉(xiāng)之人。
異鄉(xiāng)的商販們到這個時候都不愿看別家那些回家團圓的戲碼，索性去到酒館或獨自或三兩地聚在一起，默默地喝酒吃菜，在心底傾訴對家人、對故鄉(xiāng)的想念。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管回不回家，日子還是要過的。只是大家的眼中或期盼歡喜，或悲傷無奈都掩蓋不了一種名為思念的東西。
大概……除了蕭炎？
蕭炎平靜地望著院子里的落雪沉默不語，并沒有思念某個人，懷念某個事。只是，今年的雪下得有些大，而他記得，從前斷界山上的雪，也是這般大。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蕭炎是從來不想將時間用在感慨、傷春悲秋這些在他看來既無趣無用，又顯得軟弱的事情上的。從來的，他只是修煉。別人追求愛情的時侯，他在修煉；別人為了利益權(quán)勢勾心斗角的時候，他在修煉；別人忙著家國忙著理想的時候，他還是在修煉。
他記得最清楚的從來不是那些千年間的愛恨情仇，而只是在斷界山上閉關(guān)時，洞府外的風(fēng)景。
是啊，就像別人不懂他一樣，他也不懂別人。不去在意，不去理解，怎么會懂？
蕭炎一直不懂。
…………
昨夜的雪有些大，但還是遮蓋不住院子里的斑竹，而其上的那一抹挺拔的綠意，和靜立少年干凈好看的眉眼比起來很是相似，都令人感到格外的孤獨。
今年，是薰兒來的第九年。今年，蕭炎、蕭薰兒都是十五歲。
“阿炎，怎么了？”一道悅耳的聲音傳來，是個女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年紀(jì)尚小卻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
正是薰兒。
“沒什么，只是想到了以前下雪時的場景?！笔捬撞]有回頭，只是平靜地開口。他的聲音依舊冷淡，聽不出與往常有什么區(qū)別。
“馬上要過年了，今年我們吃什么？”薰兒看著她異常認(rèn)真的說道。此刻她的樣子，很是可愛，莫名地叫人覺著很有喜感，如此便忍不住地想要多親近些。
果然，所謂的美少女都是吃貨嗎。
“今年的雪有些大，吃火鍋吧。”蕭炎看了眼院落中的積雪，想也不想就說道。
雪大，與吃火鍋有關(guān)系嗎？沒有吧，修煉之人一般是不會感受到冷熱變化的，而且又不是今天吃，興許除夕那天雪就不會這么大了也說不準(zhǔn)?？桑捬拙瓦@樣說了?；蛟S是他只是單純地想要吃火鍋，又或許，他終究還是想到了曾經(jīng)雪大的時候，大家一起吃火鍋的日子。
“吃火鍋嗎？”薰兒想了想，說道，“要讓小丫鬟早點準(zhǔn)備呢?！?p> 蕭炎沒有在說話。
“三個人，嗯……要叫蕭寧嗎？”薰兒想到了那個死板的家伙，他似乎總是不要臉的來這蹭吃蹭喝?！八懔耍唤兴?，這樣還能節(jié)省一點?！?p> 這些年，蕭炎與蕭寧的關(guān)系緩和了許多，蕭寧經(jīng)常來這。有時候是因為蕭炎叫他來這吃飯，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則是他不請自來。關(guān)于這一點，蕭炎雖然不知道是什么情況，但也不是太在意，畢竟蕭家的年輕一輩中，他真正認(rèn)識的也就蕭玉和蕭寧罷了。
其實，蕭寧之所以總是來這，只是想要多看看薰兒而已。
他喜歡薰兒。
這件事，恐怕除了這個院落里的人外，蕭家沒有人不知道。而蕭炎他們?yōu)槭裁床恢?，大概是因為小丫鬟、薰兒兩人與蕭炎呆久了，便多少學(xué)會了一些東西。比如說，很少去在意不重要人的想法。
同樣的，在整個蕭家還有一件眾所周知的事情，那就是因為蕭炎長得太好看，并且修為又高，所以在蕭家很多女孩子都對他芳心暗許，蕭玉是這樣，蕭媚是這樣，還有大多數(shù)的姑娘們也是這樣。
至于蕭薰兒，呵——，怕是眾人會冷笑一聲，然后冷著臉反問：你說呢，他們都住在一個院子里了，你還用得著問？
先不說蕭炎與薰兒兩人的想法，這本身就是一件很尷尬的事了。在大家看來，蕭寧喜歡薰兒，而薰兒則是喜歡蕭炎。這么刺激的事，妥妥的三角戀吧？
我的眼里只有你，而你的眼里只有他，人世間最令人憤怒悲傷的事情，不外如是。
所以，現(xiàn)在大家奇怪的是蕭炎和蕭寧為什么現(xiàn)在還不打起來。
為什么不打起來？只能說當(dāng)事人都不是一般的人。
蕭炎與蕭薰兒是不知道這些，便是知道了也不在意。而蕭寧，他雖然明白，卻不會像大家所期待的那樣，因為他本就是一個善良耿直到極點的家伙。
那薰兒到底喜不喜歡蕭炎呢？
自然是喜歡的，不可能不喜歡。但是，喜歡不一定非得當(dāng)面說出來。她明白蕭炎是一個怎樣的人，知道或許就算她當(dāng)面跟他說了，他也只是沉默。
是啊，這么喜歡，只是沉默，怎么夠？
時光匆忙地從人們的指縫間溜走，今天，是除夕了。
而今天，蕭家這坐在外人眼里不起眼的小院略顯熱鬧，因為，今天吃火鍋。
小丫鬟和薰兒都是第一次吃，自然是有些期待。當(dāng)然，在他們眼里，蕭炎也自是第一次吃火鍋這種神秘的料理。三人圍坐在一起，望著火鍋冒起的的陣陣熱氣，倒是頗有幾分過年的氣氛。
薰兒夾了一絲青菜給蕭炎，然后幫他他了一碗白湯。
“怎么是青菜？”蕭炎有些奇怪。
“你平時不是經(jīng)常吃青菜嗎？”薰兒眨了眨眼，“嗯，剛才我嘗了一下，味道很好的。”
所以你這是想吃獨食嗎？蕭炎仿佛看穿了薰兒的想法一般，望著她的眼睛。
薰兒一點也不心虛，還笑著道：“是啊，你少吃的話，我就能多吃一點了。”
“真是……坦率?！笔捬壮聊艘粫?，無語地開口。
火鍋，有這么好吃嗎？
其實，所謂的吃多吃少，對于蕭炎來說也不盡然，上一世他修為很高，所以可以不吃；這一世，他的身體有些特殊，所以也可以不吃。而他從來不是單純地為了吃而吃，他在意的只是吃的過程與氛圍。就像他吃了幾百年火鍋，但他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別人吃，他在一旁看著。
吃火鍋，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無論你是修煉者亦或平凡人，那種由吃所浮現(xiàn)的都很真實，做不得假；而看別人吃，看別人流露出往日里沒有的東西，自然也是另一種樂趣。
蕭炎摸了摸薰兒的頭說道：“好吃就多吃些?！?p> 被摸著頭，薰兒的像小貓一樣舒服地瞇起眼睛，點點頭說道：“好?！?p> 嗯，若蕭寧見了這一幕，怕是又會找蕭炎打架了。
蕭炎吃了青菜，喝了一口湯，然后便靠在他的竹椅上看著薰兒和小丫鬟。二女低聲交談、笑靨如花，大致是不曾辜負這青春年華了吧，這一幕……很是美好。
美好，哪里美好了？當(dāng)你活了幾千年，或者有人等了你幾千年，就會明白了。
房間外寒風(fēng)撲面，宛若冰刀，割在每一個歡喜的，悲傷的，孤獨的人的身上。如不經(jīng)意間，恍惚的風(fēng)刀霜劍，已化作凄厲的琴殤書怨，夢中遠處幽咽的蕭聲，早已驚破滿腔的時光，成為了永恒。
一如流年似水，浮生若夢，問人生幾何，為什么總是從寒冬到夏末，又為何偏偏從幕鼓到晨鐘，那過去的四季里，誰在嘆息，那敲響的鐘聲里，又有多少悲歡離合？
這些，蕭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次日，蕭戰(zhàn)來到了這座小院。
“炎兒。”蕭戰(zhàn)滿臉復(fù)雜地看著蕭炎，這些年，他與蕭炎之間似乎多了些陌生與隔閡。幾年的時間推移，他來這里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特別是在蕭炎十歲之后。
因為隨著蕭炎漸漸地長大，他便愈發(fā)地像他早逝的母親。而蕭戰(zhàn)每一次見到他的銀發(fā)、眉眼，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然后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之中，無法自拔。過去越好，現(xiàn)在越痛，不是嗎？
蕭戰(zhàn)知道，自己是在逃避，逃避那些曾經(jīng)美好，現(xiàn)在卻一去不復(fù)返的人和事。明明連死亡都不畏懼的自己，面對悲傷與思戀，可笑地逃避了。
是啊，越逃避，便越是對蕭炎的不公平。
于是他心里很是愧疚。
平常，蕭戰(zhàn)或許不會來，可今天，他來了，這便意味著有事讓他不得不來。換個說法，有關(guān)于蕭炎的很重要的事。
蕭炎很懶，懶到平時都不太會離開這個院子，所以許多時候，許多場合蕭炎都是不在場的?？梢坏┦拺?zhàn)親自來，就說明有事，而這一件事關(guān)于他，也很重要。
蕭炎平靜地望著父親，神情平淡。
“對不起?！笔拺?zhàn)的表情有些難過。
“你知道我并不在意的。”蕭炎沉默了一會，望向父親的眼睛開口。他自然是知道父親為什么道歉，為他這些年來很少來看自己嗎？沒有必要。誠然如他所說，他并不在意這些。
蕭戰(zhàn)同樣知道自家孩子的性格，明白蕭炎大概真的不在意?？墒?，一想到這，他心里的愧疚卻是更多了些。有時候，不在意比起被怨恨來說，更令人悲哀。想到這，蕭戰(zhàn)的神色更復(fù)雜了。
或許是看懂了父親的所想，蕭炎的眼神中閃過若有所思的情緒。然后，他想到了很久之前那個人對自己的評價：你真的是一個無情冷漠到極致的人。
是這樣嗎？也許看起來像，但實際上并不是。
太上忘情，但，亦非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