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安月白一震,心中隱約有些猜中,卻是不敢深想。
若沈江流安然無虞,又怎會不親守青虹?又何須帶她去“見”他……
除非,真的沈江流已然……
安月白忙抬腳跟上孟玄溯的步子。
二人穿過一條暗道,誰也未曾言語,經(jīng)過三道機(jī)關(guān),終是到了地方。
孟玄溯以內(nèi)力點(diǎn)燃燭火,安月白方覺出寒意。
此室遍地開著冰凌花,那是生在北境極寒的花朵,更是玄冰的護(hù)衛(wèi)花,朵朵透明若冰晶。
至于那玄冰,安月白只在古籍中看見過,竟是頭一回見。
此物集天地精華于一身,可凝萬物于其中,隔絕侵蝕,是天然冰棺。
安月白順著冰凌花的痕跡望去,眼前一白,正遇玄冰棺之折光。
那玄冰至潔至寒,安月白緩緩向那處行去,果見其中封存之人。
冰面如鏡,冰下人墨發(fā)規(guī)整鋪于身前,白面英鼻,劍眉薄唇。雖是闔眸,卻難掩俠骨英魂;已然身涼,不曾為世俗所擾。
那玄冰棺中之人,正是沈江流??蓞s是更為年青的沈江流,瞧著不過二十五六。
安月白曾于古籍中看過,說以玄冰為棺,可集天地精華于其中,護(hù)棺中人容貌體脈不改。
若塑棺之人修為更高,甚至可運(yùn)靈氣于棺中,與冰棺互補(bǔ),使棺中人體貌愈發(fā)年青。
“沈魔頭,我來看你了?!泵闲葜讣廨p觸玄冰棺面,眸光一片柔和清澈:
“未帶你倚重的翟青,卻帶了古家丫頭來。”
他語氣甚為輕快,卻又有無盡不舍眷戀,安月白聽之竟忍不住生出些鼻酸。
“小玥歡,你是醫(yī)者,應(yīng)是不怕他的?!泵闲萼?,繼而回頭看向棺中人:
“怕你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你常年躺在此處,冰寒刺骨,誰能不怕?!?p> 孟玄溯回身,對安月白輕道:“他便是沈江流,青虹之主。”
安月白上前,對著棺中人行了一禮:“古氏玥歡,替師父翟青,見過沈門主?!?p> 孟玄溯一嘆,又對棺中人道:“你也未曾料得,那翟青的小徒弟,會是恩人之女罷?”
“你不能待客,我便替你與她談?!泵闲蓦m是輕笑,卻隔著冰棺,指尖輕摩過棺中人墨發(fā):
“你不喜吵,我便夜間再來看你。”
安月白望著此幕,一瞬心頭一顫。孟皇叔,玄競真人,究竟與棺中的沈江流有何羈絆?
竟將真身玄競隱世,甘以沈江流之面競青虹之業(yè)。
孟玄溯轉(zhuǎn)身,對安月白道:“走罷,我們不擾他?!?p> 安月白應(yīng)下,二人出了玄冰室,重返原先的隔間。
一路上,安月白心中有無限疑問,卻俱是堵在心口,不知從何問起。
她想問,沈江流究竟是何年身故?
那韓邰之行中身亡的沈江流又是誰?
她師父翟青又與沈江流、玄競有何羈絆?
她想問,孟玄溯與沈江流真實(shí)年歲究竟幾何?
為何孟玄溯會帶她去看沈江流?
她想問,孟玄溯究竟要蠱皇作何事?
沈江流既然器重翟青,他又為何對翟青追殺至此?
安月白暫無頭緒,微微張口卻不知如何開言,正聽得孟玄溯道:
“你心中百惑,不妨一一問出。”
“您?!卑苍掳滓活D,“沈門主究竟是何年出事,這世上,又究竟有幾個沈江流?”
“他不喜嘈雜。十年前,便已扔了凡塵萬事走了?!泵闲莸?,為安月白斟茶:
“可他拋下了,我卻放不下。”
孟玄溯安置了茶盅,“這世上,從此多了我這假江流。”
他伸手自頸間取下假面。假面之下,是一張清朗出塵的仙人面。
青絲久不見光,已然褪色為咖,反倒增其氣韻。長眉清立,眉心一印。鳳眸自華,澄澈勝雪;仙風(fēng)道骨,折人心魄。
“那……我先前殺的那個,又是?”安月白問,聽得孟玄溯道:
“他是原先我與江流共同收入青虹的孩子,也是癡子?!?p> “江流走后,唯有他與嘯兒知曉我真身。他?!泵闲菀活D,“他曾要拉我出來,要我放棄青虹,他伴我一齊超脫世間?!?p> 安月白一驚,繼而大白,幾下呼吸方道:“門主……他,他應(yīng)是心里有門主的?!?p> “嗯??晌以缫芽床灰娕匀肆恕!泵闲莸溃?p> “自戴上那假面開始,我便決意一生替江流走下去,是我畫地為牢,誤了他。”
看不見旁人。安月白明了這般感受,正如溫荊于她,自此世間只有他與旁人。
“他說要替本座去查驗(yàn)翟青是否已死,卻未料得他是要自絕于那處,要我一世心愧?!?p> 孟玄溯攥拳,安月白不知作何言語。
她原先殺的,不是沈江流,竟是癡心于孟玄溯的男子。難怪那般容易便除去,原是他一心求死。
于那男子而言,自無沈江流幸運(yùn),能被孟玄溯惦念一生,甘以己身替他活過。
十年之間,他打動不了孟玄溯,便以身死來讓孟玄溯記他一生。
可孟玄溯又何嘗不是癡心之人?
修道之人,洞破天機(jī)萬理,卻甘愿為那沈江流自困一世。
以己之身,著他之容;習(xí)他功法,行他之路。
“真人?!卑苍掳组_口,“師父他……亦不曉門主之事么?!?p> 孟玄溯搖頭,“他那皮猴,能知曉什么。他出宮后游蕩江湖,處事不羈卻一身俠骨,江流欲納他入青虹,卻被他推拒了。”
“一直待到他從蠻族歸來,救下那莫棋仙,才發(fā)覺己身不足。尋江流,入青虹,學(xué)了青虹功法,又用盡各種法子為那丫頭續(xù)命。”
“他確是天才,勝過其父兄。”孟玄溯道,“但他剛?cè)肭嗪?,江流卻是出事了?!?p> “那沈魔頭臨終前,還一心掛念著翟青呢?!泵闲菀恍Γ鄣诇嫒?,“要我能助則助他,給我找麻煩?!?p> “可若如此?!卑苍掳滓灰翱扇羧绱?,您又為何……”
“為何追殺他?”孟玄溯苦笑:
“我雖已入道,卻畢竟是皇帝的皇叔,知曉嘯兒要攬他入皇室,如此也是助嘯兒一把。”
安月白一驚,繼而迅速反應(yīng)過來。青虹再為正朝所尊重,亦是江湖組織,并非皇室直屬。
皇上重視師父,歷來想拉師父回宮……
安月白道:“您是說,逐師父師姐出青虹,是要趕他們回正朝,入皇宮?”
“可若是如此,您又為何追殺他至鬼淵?”安月白問,孟玄溯放了茶盞,定定望她道:
“為了江流?!?p> “原先去往韓邰時,除了要助嘯兒,幫你兄長,我亦有私心?!泵闲蓍L呼口氣,“當(dāng)夜對莫丫頭發(fā)怒,亦是真情?!?p> “江流肉身完好未腐,魂魄卻尋盡不得?!泵闲菰捯粢惠p:
“我本已認(rèn)命,卻又想再試試巫族大法,為他還魂?!?p> “所以……您還是為了巫族秘術(shù)?”安月白聲音稍大,不由掩唇。
孟玄溯點(diǎn)頭,“可我趕到時,你亦知曉了,巫族全族一人不落,全被屠盡?!?p> 安月白忽有些復(fù)雜,垂眸看桌,聽得孟玄溯繼續(xù)道:
“派人趕翟青與他那劣徒,誰料他二人跳崖了,反倒讓我多了些希冀?!?p> “翟青那般護(hù)她,若無底牌,是自己死也要保她命的,又怎會拉她入淵?”孟玄溯道:
“不知莫丫頭是否參透了巫族的還魂法。不過,她定然已有所悟,方能讓自個與翟青無虞。”
安月白想起莫棋仙當(dāng)日用的移魂大法。照此說來,孟玄溯所猜倒也不錯??伤謫枺?p> “那此次鬼淵追殺翟青,是為了……”
“滅魘草。”孟玄溯道,“他為著給莫丫頭固魂,入鬼淵尋滅魘草,可我也想為江流引魂固魂?!?p> 一切大白。安月白望著茶盞,“真人,這般說來,您求蠱皇,亦是為了沈門主?!?p> “不錯?!泵闲莺笠猩弦伪常?p> “若以蠱皇重塑他筋骨血脈,再以滅魘草輔之,到時再逼莫棋仙交出巫族秘法,興許可喚江流魂魄歸體?!?p> 正此時,青虹沁羽傳音入室,求見沈江流,二人便停了交談。
沈江流戴好假面,送安月白出了門,令青虹上下以客禮待她,又對安月白道:
“你既是她,本座便不會為取蠱而殺你。”
“這段時日,你最好便絕了離開此地的念想,安心待著,自然虧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