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上陽的西郊,是一片連綿不絕、但起勢不高的山脈,每一座山巒都風景秀美、各有妙處,當然亦各有名字,像四明山、定屏山、問鹿山、娘娘山……
有的是當?shù)匕傩湛诳谙鄠?、約定俗稱的,有的是多年前因了什么情由、官府重新審定的,或俗或雅,卻相映成趣。
“京西琴老”卞知白的家,便安在四明山上。
說是“琴老”,其實人并不老,今年不過四十歲年紀,只因他性子高傲,有些孤老兒脾氣,那些上門求琴的人對他又愛又恨,便私下里半是打趣、半是解恨地叫一聲“琴老”,傳揚開去,叫的人便越來越多。
卞知白卻絲毫不以為意,他原是白面雋秀的書生模樣,為了跟“琴老”之名相配,干脆留起胡子“扮老”,見者無不拊掌捧腹、拍案叫絕。
卞知白少年成名,一手家傳的斫琴手藝獨步天下,他不耐煩跟那些蜂擁而至的達官貴人應酬,又不必為稻粱之事發(fā)愁,干脆帶著家人,把家搬到京西最高的四明山上,從此,“京西琴老”的名頭兒越發(fā)叫得響了。
這一日,卞知白家的客廳——希聲堂里,弘琛正蹙眉看向尤鴛,她一臉局促地坐在椅上,垂首向隅,頰上一抹嬌紅流暈,菀菀若脂。
弘琛卻沒有被眼前的秀色所迷,他語氣甚厲:“這消息你從哪里得來的?”
“前幾日,我跟卞家嫂嫂去云遮寺上香,偶然聽寺里的小師傅說的。我……我原本也沒有放在心上,還是喜公公說,王爺近日為竹席的事煩惱不已,我這才……”
尤鴛磕磕絆絆地解釋著,慌亂間,幾乎泫然淚下:“我沒有亂打聽王爺?shù)氖?,真沒有……”
弘琛凌厲地看向小懷喜,嚇得他一縮脖子,可看著尤鴛可憐楚楚的樣子,還是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偌大的希聲堂里,響起嚶嚶的抽泣聲,弘琛這才發(fā)覺自己似乎太嚴厲了,只好悶聲道:“你別哭了……我沒怪你,只是覺得未免太巧了些。”
他一向不曾安慰人,何況是年輕女子,雖自覺已緩和了語氣,卻仍是硬邦邦的,嚇得尤鴛忙拿帕子捂在唇上,似是要把柔細的抽泣聲都拼命壓抑下去。
弘琛不免更加煩躁,干脆不去理會她,在心里細細思量起來。
十日前,翮貴妃開口討要金星竹席,母妃騎虎難下,只得應了,還安慰他不要吝惜身外之物,他卻委實有些舍不得。
母妃性情素簡,他從小耳濡目染,也不甚看重奢華享受。
再者,他是皇子,自來也不覺缺過什么,尤其有了封地,又入職兵部,父皇的賞賜、封邑的供奉、各方的人情……數(shù)年來小有積蓄,一兩件奇珍寶玩,他也不放在心上。
但金星竹席,是他出生那日,父皇親口賜給他的,翮貴妃怎能輕飄飄張口就要?
去往揚州的人馬還有十數(shù)日方回,弘琛卻覺得一日比一日煩躁不安,像是有只小手在不停地騷擾他。
不想今日一早,小懷喜悄悄告訴他,說尤鴛打聽到另一領金星竹席的下落,不如悄悄偷龍轉鳳,橫豎那席上的花紋一模一樣,縱然日后鬧出來,也不能斷定哪個是皇上所賜。
事情來得太巧,弘琛只怕落了旁人的圈套,自然還要多加查實,而尤鴛……
此時理智回歸,他不便再像方才那般直視和呵斥她,但心中的不滿卻漸漸滋長。
兩年前,初到西北,弘琛在軍營里無聊,到街上閑覽西北風物,無意中從幾個潑皮手里救了尤鴛。
尤鴛動了情,而弘琛在最初的驚艷后,卻很快后悔了:那日又不是不曾帶人,何必一時技癢,竟親自動了手?
他對尤鴛避之不及,但尤鴛卻愈加執(zhí)著,從西北到京城上陽,綿綿千里,她竟這樣闖了來,真真叫人頭疼!
但更叫他介意的是尤釗的態(tài)度。
尤釗出身貧寒,升到如今的職位已屬不易,若想在仕途上有更大作為,便須朝中有人。
弘琛并不介意他的攀附,二人性情也算相投,況且,尤釗確是可用之人,而自己若想在朝中立足,也要培植忠心的追隨者。
但尤釗欲送妹妹到他身邊服侍,著實令他有些抵觸。
尤釗曾解釋說,武將不比文臣,都要拿命去博富貴,但戰(zhàn)場上刀戟無眼,說不定什么時候便把命丟了。
當年,他未能在父母膝前盡孝,若是能給妹妹找個穩(wěn)妥的歸宿,也算對得起九泉下的父母了,他這個做哥哥的,也就能心無掛礙地去戰(zhàn)場上廝殺、建功立業(yè)了。
這番說辭不可謂不誠懇,攀結裙帶在官場上也很常見,卻不合弘琛的性情。一來他真心欣賞尤釗,愿意扶持他為朝廷效力,二來公事?lián)搅怂角?,總會平添諸多掣肘,且女子大多器量狹窄,若是遇上心性奸柔之輩,更是麻煩。
何況,尤釗說起妹妹,那眉飛色舞、甚是得意的樣子,也讓他心中不爽,仿佛就憑尤鴛的容貌,便篤定他不會推辭,難道,自己是個好色之徒不成?
他驀地想起,數(shù)日前曦華曾提醒他:用人不只要看能力,更要看性情。
那般重要的軍圖,尤釗竟讓妹妹送來京城,此番舉動,實在落了下乘。他求功心切,但過猶不及,若帶著這種心境去南地,說不定反而壞事。
弘琛嘆了口氣:少年熱血,總是容易被意氣沖昏頭腦,尤釗又是第一個主動投到自己門下的人。
也許母妃說得對,自己還太年輕,看人的眼光還有待磨煉,對尤釗的心性更要多加考量。
弘琛打定主意,站起身來,有些疏離地道:“卞先生這里甚是清凈,姑娘安心住著便是,倘若思念兄長,想早些回西北,本王也會命人安排妥當。至于金星竹席之事,多謝姑娘提供的消息,本王自會派人去證實,就不勞姑娘掛心了!”
說罷便往外走去,小懷喜沖尤鴛擠擠眼睛,忙跟在后面。
弘琛的背影,如窗外自如流逸的行云,沒有一絲猶豫和留戀,難堪、窘迫、哀傷一齊涌上尤鴛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