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祚站在坤煦宮的正殿里,面沉似水,腳下的金磚墁地光滑如鏡,映著他高大卻有些遲滯的身軀。
坤煦宮與乾安宮同建于皇城的中軸線上,虹梁高大、寬敞明亮,是后宮中最恢弘氣派的宮宇。
這座鳳殿,自從大齊立朝起,就一直空置著,但他每次來,都是窗明幾凈、光潔如新,一重重珠簾翠幄,一縷縷香氛裊裊,除了缺個女主人,一切都那么寧致祥和,令他十分欣慰和滿意。
但此時(shí),他站在空曠沈沈的大殿上,第一次覺得坤煦宮竟如此陌生。
那南向明間里,原是擺著一張金絲楠木正紅緞案,與晉德殿里的金絲楠木明黃緞案是一對,什么時(shí)候,那正紅緞?chuàng)Q成了霽藍(lán)緞?
北窗下的炕幾上,不是應(yīng)該擺著一對朱碧山銀質(zhì)龍槎杯嗎?
那是文德皇后的嫁妝,當(dāng)年孟氏初嫁,夫妻二人常用此杯小酌對飲。后來,他公務(wù)日漸繁忙,難有閑暇,孟氏便把它們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時(shí)常拿在手里把玩。
現(xiàn)在,龍槎杯不見了,換成了一座翡翠玉雕翠竹盆景。
承塵四角的瀝粉金邊彩云已有些斑駁了,花欞隔扇上的朱漆也有些褪色了,不過短短數(shù)年,原來,什么都會變,人心亦思變……
趙祚有些疲憊地坐在鳳椅上,撫著額頭回憶:自己有多久沒有踏入坤煦宮了?
上一次來,似乎還是正月的春祭。那時(shí),他為薛才人失子一事惱怒傷心,只是來上了一炷香,呆了片刻,就匆匆離去了。
這樣算一算,加上孟氏的忌日,他一年踏足坤煦宮不過兩三次。
他是皇帝,是天下萬民之主,每天一睜眼,就有無數(shù)大事小情等著他去決斷,日理萬機(jī),繁忙瑣碎……
可是,趙祚心底分明另有一個聲音在說:不,不是這樣的,你知道不是,阿蘊(yùn)也知道。
阿蘊(yùn),是你嗎?你回來了嗎?是你給曦華托夢嗎?
這些年,你從不肯入我夢中,這一次,你是怨我沒有照顧好女兒,還是怨我連你的居所都疏忽至此?
你連怨我、恨我,都不肯親口告訴我,還要借女兒的口,來譴責(zé)我嗎……
李豐杵在殿門口,看著幾名內(nèi)侍小心翼翼將坤煦宮的匾額摘下,抬下去清理干凈。
人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個內(nèi)侍手腳發(fā)僵、腳下一軟,險(xiǎn)些把匾摔在地上,李豐錯著牙瞪他:不中用的東西,就算冒了頭兒,也是上趕著送死的貨!
他抬頭看看空蕩蕩的屋檐,心里一陣陣發(fā)沉。
一只黑翅老鴉在坤煦宮正殿前的梧桐樹上趴了窩,蒹葭池里的金碧鴛鴦好端端竟禿了毛,鮮血自然是沒有的,卻有幾塊焦結(jié)的鳥屎粘在匾額一角,淺白干癟,看上去像朱漆退了色,更像是一巴掌糊在了皇帝臉上……
李豐嘆了口氣,放輕腳步走到趙祚身邊。
“烏鴉呢?”
趙祚的聲音很平靜,卻透著一股山雨欲來的壓抑與沉悶。
李豐忙恭聲道:“皇上放心,都清理干凈了?!?p> 景元帝點(diǎn)點(diǎn)頭,只覺得頭痛欲裂,那是十?dāng)?shù)年殫精竭慮、多夢淺眠的結(jié)果,何況,昨夜只歇了短短一個時(shí)辰。
“那匾不要了,叫內(nèi)府做塊新的,用玄地金字,朕親手書寫,做成與乾安宮一樣的尺寸?!?p> 李豐一驚,忙勸道:“皇上,這不合規(guī)矩啊,雖說是皇后居所,也不能與皇上的乾安宮用一樣規(guī)格的匾,這……前朝那幫御史大人們,怕是不答應(yīng)啊……”
他的聲音漸低漸息下去,皇上垂首未語,剛毅分明的嘴角緊抿著,顯然已下定決心。
這位服侍了趙祚數(shù)十年的老仆,自然明白皇上的心結(jié)。
那些醉酒的蛩夜、含糊不清的囈語、掩面懺悔的痛泣,他看在眼里、聽在耳中,然后深埋心底,像皇城外的金水河里積淀百年的沉沙,永遠(yuǎn)不會有被攪動翻起的一天。
面對皇上的心傷,他不敢勸,也不會勸,他的主子,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被他駝在肩上、走長街逛廟會的總角小兒了。
光影轉(zhuǎn)合,在空曠的坤煦宮里緩緩流轉(zhuǎn),不知過了多久,趙祚抬起頭,看向殿外。
陽光烈如流火,光塵在炎炎熱浪中翻滾,朱闌宮門大開著,將坤煦宮內(nèi)外隔成兩個世界,里面是涼意萋萋的長生殿,外面卻是人事喧闐的濁日永晝。
“金烏逐日”“血污彌月”都是不祥之兆……
趙祚瞇了瞇眼睛,仿佛一瞬間,又變回了那個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方才的哀傷陰郁已全然不見。
他深吸了口氣,起身朝殿外走,語氣平靜果斷,卻凜如寒霜。
“看護(hù)坤煦宮的奴才,有一個算一個,廷杖五十,然后發(fā)往西北,給牢城軍為奴?!?p> 這一日,一向勤勉的景元帝毫無征兆地輟朝了。
除了留在宣頤宮陪伴曦華公主,皇上只召見了司天監(jiān)長官,晉德殿殿門緊閉,李豐親自守在門外,無人知道君臣二人說了什么。
隔日,景元帝連發(fā)幾道上諭。
他先是下令將先文德皇后孟氏的棺槨,從龍興之地涼州遷入京城,安放在皇家寺廟——?dú)w元禪寺中。
待兩個月后的文德皇后忌日禮畢,景元帝將親自送皇后靈柩葬入已修建大半的皇帝陵寢——昌陵,百年之后,再與文德皇后合葬。
爾后,景元帝加封嫡長女曦華公主為鎮(zhèn)國綏寧長樂曦華公主,賜食邑三萬戶,以江南道蘇州、湖州、常州、杭州、越州、福州等二十州縣為封邑。
最后,令六宮嬪妃每月朔望日沐浴齋戒,前往坤煦宮拜謁先皇后靈位。
接連幾道詔書,來得十分突然,叫人摸不著頭緒,一時(shí)間,前朝議論紛紛,后宮卻一片詭異的沉默。
朝臣們有的上表盛頌皇帝長情;有的擔(dān)憂鳳位空懸,日子久了,于國運(yùn)有礙;更多的人眼睛看著東宮和鳳藻宮,卻三緘其口、各有盤算。
皇帝的詔令由李豐親自送到宣頤宮,曦華懵然地坐在綴珠嵌玉雛鳳紋紫竹涼榻上,大病未愈的小臉白凈中透著幾分憐弱之態(tài),格外令人心疼。
慶妃喜極而泣,一邊拿帕子拭淚,一邊絮絮道:“……是你該得的,這是孟姐姐……文德皇后的在天之靈保佑著你呢!”
蘇媺冷眼旁觀,心知慶妃所喜者,大約更多是為了自己:曦華的身份越高、隆寵越盛,作為養(yǎng)母,她的地位也越加穩(wěn)固。
一時(shí)慶妃離去,曦華一把將碧水色繡彤云杏枝的軟綢薄被甩在一邊,劈手奪過葉縈手中的流蘇宮扇,大力扇動著:“這破天兒,熱得叫人心煩!”
蘇媺見她臉上并無喜色,并不點(diǎn)破,只淡淡道:“且安生些吧!你當(dāng)那藥是好玩的?那是小李太醫(yī)家祖?zhèn)鞯拿厮帲煌胂氯?,總要傷些元?dú)狻H粽娴么蟛∫粓?,這樣的伏天,窗也開不得,冰也用不得,一連十?dāng)?shù)日悶在宮里,那才有你受的!”
曦華手中一頓,煩躁地將宮扇扔還給葉縈,仰面躺回榻上,囈語般喃喃道:“父皇竟是全然相信了?”
蘇媺遞了個眼色,命花照、朝歡等一眾宮女退下。
“街上打幡算命的半仙兒,給人推算吉兇禍福,憑什么叫人相信?無非是循著世間諸事的規(guī)律,說些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話,只要有一二分對景,你便能自己入轂。蘇東坡說‘人生憂煩識字始’,人活一世,誰能沒幾件牽念掛懷的煩心事?心里有了疑影兒,便千方百計(jì)去證實(shí)、去探究,人生多少吉兇禍福,就是如此這般,給自己招來的!”
曦華沉默良久,神色黯然:“父皇是很疼我的,這樣欺瞞他,我心里難過……”
聽得此言,蘇媺忽得扭頭看向窗外,神色幽冷,似日頭落在香遠(yuǎn)溢清的茉莉花葉上,那一束渺茫迷離的折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