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采女被降位的消息很快傳遍六宮,像原本晴好無雨的夏日里,乍然落地的一聲驚雷,在重重宮禁之間,震蕩出久久不散的余音。
她一向是受寵的,青春貌美、明艷活潑,似沁芳園里一朵最鮮嫩的月季,揚著驕人的臉頰承受上天的恩露。
足有年余了,后宮里沒人能與她爭芳,即使她失了孩子,也依然緊緊牽動著皇上的目光,把一眾心懷噬骨嫉恨的女人,高傲地拋諸身后。
只有翮貴妃,似乎從未把這個占據(jù)了帝王大半心思的女孩放在心上,仿佛只要她輕輕一抹,薛氏那錦繡堆身的榮寵,便會如蕭瑟秋晨的一滴寒露,消失得無影無蹤。
楊萬里在《臘前月季》里這樣寫:“只道花無十日紅,此花無日不春風”,但春風太長、花紅太久,終究是礙了別人的眼。
此一番,翮貴妃整肅宮闈,特意挑了皇上盛寵的人下手,在偌大后宮,縱有幾聲物傷其類的感嘆,但更多人,只怕正躲在無人處,拍手稱快吧!
“……薛采女也是大意了,不過一碗湯,不想喝,叫人收了便是,何必賞給宮女?園子里有那樣多的人看著,皇上也回護不得。唉,連降兩級,這下子,連舞伎出身的公孫采女都能跟她平起平坐了!”
宣頤宮里,貝錦語氣嘆惋,向慶妃稟告著打探來回的消息。
昨日,薛氏見天氣晴好,突發(fā)奇想,要到御園中一邊賞景、一邊用午膳,美其名曰“秀色可餐”。
她小酌了幾杯,有些醉意,隨手將一道翡翠蓮子湯賞給了貼身宮女如意,可巧,用的正是皇上賞賜的描金漆葫蘆式套盒里的一只湯碗,被有心人告到翮貴妃那里。
“那套餐具,本宮也見過,確是個稀罕物件,用上好牛皮壓成葫蘆狀,光面黑漆、色如星夜,繪了描金龍鳳紋,里面裝著壺、盤、碗、匙足足七十九件,原是去年皇上西巡,當?shù)氐墓賳T知道皇上喜歡游獵,特意做了這么一套方便攜帶的餐具,討好皇上……”
慶妃幽幽說著,似贊嘆,又似夾雜著什么別的意味,良久,才接著道:“薛氏也是太年輕了,仗著皇上寵愛,就輕狂起來。呵,到園子里一邊賞景一邊用膳,真虧她想得出來。何況,這東西本就打眼,也怨不得旁人惦記!”
“聽說,薛采女被降級后,曾前往晉德殿向皇上求情,卻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了如意,到底是從小就跟在她身邊服侍的,若非如此,薛采女也不會把自己的吃食分給如意??上В€沒趕到晉德殿,就聽說如意已經(jīng)被杖斃了!”
貝錦的語氣微微打顫,素日,她與如意也有幾分交往,如今她一朝橫死,只得一床舊席裹身,怎能不叫人心懼心傷!
慶妃卻沒有留意,撫著剛?cè)揪偷淖仙⒌ど弦幻缎∏傻慕鸩ǎ溃骸罢媸巧蛋。∵@種時候不向貴妃求情,難道還指望皇上給她撐腰?唉,也不過是催著如意早點喪命罷了!”
說著,她看向一旁的曦華,口中埋怨著、又苦口婆心地道:“你這孩子,非要鬧這么一場,如今可瞧見了?貴妃本就不是好相與的,何況,今時不同往日,安安分分地,不好么?”
曦華正因為薛采女降位一事郁郁不歡。
薛氏青春少艾、性情明快,兩個人一個是公主,一個是天子嬪妃,卻很能說到一塊去。曦華正自郁悶,聽見慶妃如此說,越發(fā)不以為然。
“她要害我,難道我就干坐在這里,等著她來?橫豎也是不能善了,干脆一巴掌拍回去,叫她知道,這宮里不是誰都能任她捏扁揉圓的!可惜,不能把幕后指使揪出來,要不然,我一定叫她好看!”
“哪有那么容易?”慶妃無奈中透著兩分慶幸,朝蘇媺微微頷首,目含贊許之意:“這一回,幸好是媺兒先料到了,否則,還不知鬧到什么地步!”
蘇媺淺笑若顰,接過貝錦手中霽藍地鸞鳳穿花的茶盞,殷殷遞到慶妃手上,語氣似憂慮無著,又似循循善誘。
“貴妃近日整肅后宮,多是在規(guī)矩上下功夫,這一遭能避過去,原就是有跡可循的。也是貴妃托大,以為不過是兩個小輩的事,又有確鑿的人證物證,這才只派了牛嬤嬤跟胡宮正過來??上乱换?,倘若事情涉及到娘娘您身上,又當如何呢?”
慶妃臉上一凜,卻看向了曦華,嘴唇嚅嚅半天,終究只無力地嘆了一口氣。
琢磨半晌,她才開了口,卻道:“薛采女跟咱們也算有幾分交情,只是如今她正在風口浪尖上,你們暫且不要去攪擾她。好在,此番只是貴妃發(fā)難,倒未見皇上多加苛責,想來,也不會冷落她太久?!?p> 蘇媺看在眼里、聽在耳中,心底的輕屑似沉在冰冷的茶盞中的尾水渣子,被誰的手指攪動著,翻騰起來。
縱使振聾發(fā)聵,也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怪不得秀姀說,慶妃是個扶不起的,性情如此庸懦,遇事瞻前顧后、百般衡量,難怪翮貴妃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轉(zhuǎn)身坐回位子上,余光瞥到曦華,見她神色比方才更添幾分不快,想到薛采女那張明媚飛揚的臉,暗自嘆息:素日也是常來常往的,這種時候明哲保身、不聞不問,當真比落井下石還要令人心寒!
一室靜默里,慶妃似是有些尷尬,貝錦忖度著主子的心思,笑道:“今日可辛苦了鸝影!只是,貴妃正在氣頭上,這些日子你就留在宮里,不要到處走動了?!?p> 慶妃忙點頭,贊道:“這話很是!”
頓了一頓,她看向蘇媺,目光溫藹如常,但那隱隱壓抑的鄭重其事,卻讓蘇媺心生一絲不好的預感。
“棹蘭齋少了一個人服侍,本宮想著,不如先讓鸝影跟著你,平日也好跟夕安作個伴!”
蘇媺心中冷意更甚,慶妃的意思,竟是要將夕安繼續(xù)禁足在棹蘭齋中了。
她心知,這段時日,她有些自作主張,不似以往那般恭順,終究惹得慶妃不喜了。
就如今日,曦華敢設(shè)計牛嬤嬤和青梅,也是仗著蘇媺在背后出謀劃策,此一番命鸝影入棹蘭齋服侍,想必也有監(jiān)視之意。
蘇媺想著即將到來的那一場更大的風波,不欲多生事端,婉拒的話轉(zhuǎn)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正想問娘娘討個人呢!鸝影聰明活潑,到底是娘娘眼光好,臣女多謝娘娘厚愛!”
她盈然而笑,眸子里閃動著感激之情,似乎極喜歡慶妃的安排,慶妃看在眼里,亦覺得寬慰不少。
鸝影機靈地上前,給蘇媺行禮,只聽曦華笑罵道:“小蹄子,母妃一吩咐,你就巴巴跑到媺姐姐那邊去了,真枉我平日對你那樣好!”
鸝影忙叫“冤枉”:“公主的吩咐,奴婢可是一字不落地記著的,牛嬤嬤那樣嚇人,兩個眼睛瞪著好像牛眼一般,公主叫奴婢打青梅一巴掌,奴婢不也照做啦?不瞞公主,奴婢這手,到這會兒還疼呢!”
她夸張地甩甩手腕,逗得曦華直笑:“饞丫頭,知道你有功,花照,跟小膳房說,午膳給鸝影多加兩個雞腿!”
鸝影連忙喜滋滋地謝恩,眾人都笑起來,連慶妃也拿帕子捂了嘴,指著曦華,笑得說不出話。
一片言笑晏晏中,曦華與蘇媺交換著眼色,如殿外明光耀目的天空,有兩朵嬌軟舒逸的浮云,漸行漸近、交匯融合在一處。
那云遮住了日頭,邊際烏青發(fā)亮,透著炎炎灼火,仿佛醞釀著什么,欲燃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