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綿長,高高的朱墻阻擋了宮外的俗世生活,似乎連流淌不息的時間也一并擋了去。
自那日沖突后,寧絲印果然沒有再難為蘇媺,只一如既往地對她無視。
白日里,蘇媺陪曦華去文學(xué)館,枯坐上兩個時辰,聽一段早已倒背如流的文章,再心平氣和地寫上一篇大字,便又施施然回到棹蘭齋。
交上去的功課總是原封不動地退回,連個墨點(diǎn)都不曾多。
曦華亦是嘆氣,叫她干脆不要再交,蘇媺只是笑,道:“皇上命我陪公主讀書,自然是要認(rèn)真以待的?!?p> 她知道,寧絲印確實(shí)不曾看過她的功課,因?yàn)橹罒o需批改,也不屑于應(yīng)付,而她則是不想予人話柄,只求應(yīng)付了事。
彼此對對方的小算盤心知肚明,各退一步,便相安無事。
靈閶似是有些失望,偶爾有輕屑的、打量的目光從蘇媺身上掠過,她只作不知,那目光便游離過去,一日日變得無趣了。
但后宮的風(fēng)氣確實(shí)煥然一新。
宮妃們的禮節(jié),大到節(jié)慶典儀、小到日常見禮,都細(xì)細(xì)理過,立朝之初留下的諸多粗疏,也一一糾正過來,或罰或獎,皆有理有據(jù),十分嚴(yán)明。
于是,后宮里掀起一股學(xué)規(guī)矩的熱風(fēng)。
人人見了面,哪怕心里的不爽叫囂得快要翻天,也是未及開口,便先帶三分笑,一舉手一投足,都要像臨水照花一般優(yōu)雅溫婉。
景元帝甚是滿意,文學(xué)館初開時的緊張氣氛也一天天散去,仿佛翮貴妃重開文學(xué)館,確是為了整肅后宮,別無他意。
盡管有心人都明白,將一切矛盾與不堪都掩在繁華升平之下,只是延緩了揭蠱的時辰,就像狂風(fēng)驟雨來臨前,天邊沉積的重重鉛云,終有一日,要像鼙鼓動地一般,撲將下來。
這一日休沐,曦華和蘇媺到永昶宮探望嬿昭儀。
依舊是灼日烈烈的伏天,曦華晨起時便懨懨的,又有些惡心欲吐,慶妃忙命人從銀質(zhì)四連藥瓶里取了紅靈丹,親手喂她服下。
太醫(yī)來時,見曦華的臉色已好了許多,細(xì)細(xì)診過,開了一味祛暑解瘟的涼方,道“不妨事!若公主不喜歡,這方子也可不用,免得影響食欲,只不要老悶在宮里,到陰涼通風(fēng)的地方多散一散才好”。
曦華還是小孩子心性,聞言已有些坐不住了。
蘇媺想了想,笑著向慶妃提議:“永昶宮是最清凈安涼的,不如去走一遭,問昭儀娘娘討些新開的茉莉,做幾樣清新爽口的花食蒸了吃?!?p> 曦華立刻來了興致,慶妃的神色卻有些淡淡地。
“天氣這樣熱,本宮就不去了。你陪曦華去走一走也好,只別待太久,昭儀病中好靜,哪里經(jīng)得住這么多人吵鬧?再說,曦華著了暑氣,還要多多休息才好!”
蘇媺應(yīng)了,與曦華走出殿外,心里卻泛起一絲涼意。
翮貴妃整肅后宮,嬪妃之間禮數(shù)多了,上下尊卑的界限也愈加分明,往昔有來有往的姐妹,日后,有一如既往的,自然也有日漸疏遠(yuǎn)的,端看各人的本心罷了。
永昶宮隱在一片蔥嶸含翠的綠意里,垂柔的柳梢輕輕拍打?qū)m墻,似春去春又回,只流連這一方悠然出塵的天地。
環(huán)繞宮殿,有曲水湯湯,挾了無數(shù)飛花落紅,似沾染了胭脂的女兒淚,凝在水邊,纏綿不去。
茜絲帶人遠(yuǎn)遠(yuǎn)地迎出來,笑道:“這樣大熱的天,難為公主和蘇小姐想著我們娘娘!娘娘方才還說,長日無聊,正該請了人來打雙陸,省得悶在宮里聽知了叫。”
眾人說笑著進(jìn)了永昶宮,只見紫藤樹亭亭如蓋,鳳尾竹秀麗如林,連殿前穿曳而過的涼風(fēng)也似熏染了濃郁可人的綠意,叫人的心境也開朗起來。
兩排整整齊齊、瑩白掛露的茉莉正迎風(fēng)招展,沁香撲鼻,如上好的花露打翻在地,曦華忍不住打個了噴嚏,嚷著道:“好痛快!”
茜絲見蘇媺面露訝色,不禁得意一笑:“蘇小姐可有日子沒來了!今夏茉莉開得尤其好,待會兒奴婢挑兩盆多瓣的,給小姐帶回去,擺在花窗前,風(fēng)一過,滿室生香?!?p> 蘇媺的訝然,自然不只為這如云般盛放的茉莉花。
她感喟的,是嬿昭儀的從容、豁達(dá)和變通,似乎永昶宮外的風(fēng)云變幻、人心浮動,全然影響不了她。
花知人意,若主人日日郁郁寡歡,只知道病歪歪地躺在床上,為自己的多病失寵自怨自艾,這花,如何能開得這般爛漫、生機(jī)勃勃?
只聽嬿昭儀在殿中宛然而笑:“你這丫頭!我的東西,我且舍不得給人呢,倒都被你拿去送了人情!”
蘇媺站在雨檐下,滿眼贊嘆地看著那碎玉般的茉莉,應(yīng)聲道:“娘娘若是個小氣的,茜絲焉能如此大方?”
說著,她信步走進(jìn)殿中,只見嬿昭儀穿著一襲淺緋色春華云水衣,在花窗前背光而坐,長長的鶯黃色披帛婉婉垂在腳踏上,彎延出幾分慵懶春態(tài),散淡的光線模糊了她的容顏,只鬢邊兩朵并蒂茉莉,幽幽地吐露著芬芳。
蘇媺不動聲色地打量她,一邊打趣道:“冰雪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瑣窗開。香從清夢回時覺,花向美人頭上開!”
嬿昭儀盈然而笑,嗔道:“你這孩子,也是個促狹的!唉,老啦,哪里還當(dāng)?shù)闷稹廊恕瘍蓚€字,也只能在白日清夢里,扮一扮美人了!”
蘇媺一笑:“鮮花配美人,本就是最相宜的,何況娘娘的心情這樣好!”
嬿昭儀叫人把美人榻挪到南窗下,映著窗外那一片竹香逸逸的鳳尾竹,極是涼爽宜人。
曦華踢了鞋子,盤腿兒坐在榻上,跟兩個小宮女拿了七彩絲線穿茉莉花球玩,一面頭也不抬地道:“我要在昭儀這里用午膳,叫人給我做道荷葉羹來,還要拿茉莉花露伴生菜吃!”
蘇媺失笑:“娘娘瞧,這才真是不客氣的,主人還沒讓一讓,自己就先點(diǎn)上菜了!”
嬿昭儀看著曦華的目光很柔和,像是綿綿雨絲灑向春林間的細(xì)筍,又有些意味深長的悠遠(yuǎn)與欣慰。
“就該這樣開朗大方才好!懂事知禮自是應(yīng)該的,可若養(yǎng)成個唯唯諾諾、客套虛偽的性子,就該令人生厭了。何況,曦華是什么身份?翻遍六宮,也沒有一個人,能擔(dān)得起她一句客氣的!”
蘇媺默然,心知曦華在永昶宮留膳,慶妃定會不悅,卻只踟躕了一瞬,便命花照打發(fā)人去回稟慶妃。
“這些日子,宮里實(shí)在熱鬧,娘娘也聽說了?”
“就算白云庵,也難以隔斷萬丈紅塵,何況,只隔了一道薄薄的宮墻!”
嬿昭儀笑容清淺,似比鬢邊茉莉的瑩白花邊還淡上許多。
“我雖病著,不用去見識那勞什子的禮儀訓(xùn)導(dǎo),茜絲她們可一個沒落,受了不少磋磨。真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我一病多年、閉門不出,也真難為她,還肯這樣把我放在心上!”
“后宮沒有清涼地!娘娘與世無爭,只怕旁人未必肯信,時不時地壓上一壓,才能放心不是?”
嬿昭儀忽然朝茜絲示意,看著她帶了一眾宮女退下,才看向蘇媺,目光里似帶了一絲憐惜。
“你是個靈透的……有件事,我既知道了,便不得不給你提個醒!聽說,翮貴妃覺得六宮事務(wù)繁瑣,有意在嬪妃之中,選幾個得力的臂膀分擔(dān)一二;再者,以后每個朔望日的辰時,六宮嬪妃都要去鳳藻宮,聆聽貴妃分說后宮之事,以免眾人游離于秩序之外,忘了這六宮本是大家的,人人都有一份義務(wù)和責(zé)任,參與其中!”
蘇媺一怔,只略一思忖,便明白了這其中的關(guān)竅,不由蹙眉,看向一旁的曦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