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臥里只剩下一盞六角琉璃宮燈,朦朧半透的織金繡幃下,蘇媺仰臥在粉地老枝黃梅絲棉被里,靜靜地,看著懸垂在帳頂?shù)娜f春香球。
秀姀拿了被子鋪在床邊,垂頭斜歪著,仿佛半醒半瞇,一雙眼睛卻寂然盯著繡幃上的墜玉流蘇。
她自然知道,蘇媺不會無緣無故要她守夜。
自秀姀來到蘇媺身邊侍奉,主仆二人從未這般靠近過,一時都有些尷尬默然。
半晌,蘇媺幽幽開口,在寂寂的夜里,聲音清淺,仿佛是金鴨熏爐中裊裊逸出的一縷青煙。
“姑姑是幾時進的宮?”
“回小姐的話,奴婢是正德四年進的宮?!?p> “算年紀,姑姑那時還不到十歲,你父母竟也舍得?”
“奴婢的老家遭了災,也就幾個半大丫頭還值點兒錢,若不叫賣,難道眼睜睜看著老子娘餓死不成?再說,進了宮也能有條活路?!?p> 許是時日久遠,秀姀并無悲涼之意,語氣淡然地好似在敘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聽侒王兄長說,有一次,姑姑被宮里的首領太監(jiān)欺負,餓著肚子干活兒。他正巧路過,替姑姑拿了個人情兒,還賞了些糕餅給你,由此,姑姑才認了兄長為主子?”
秀姀沉默了一瞬,方開口道:“王爺對奴婢有再造之恩,否則,奴婢早已不在人世。奴婢這一生,只有追隨王爺這一條路,為了王爺?shù)拇髽I(yè),便是粉身碎骨,也不做他想?!?p> 蘇媺剛剛生發(fā)的興致如遭鼓捶,暗自嘆氣。
秀姀的意思,無非一再表明對侒王兄長的忠心終生不改,叫蘇媺不要試圖收服她,否則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但她與兄長的利益并不相左,何必要強迫秀姀?這也并非她今晚留秀姀守夜的初衷。
何況,聽父親蘇栯說,秀姀自進宮后,先是在御花園做了好幾年灑掃雜役之事,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得以在御前侍奉,只是沒過多久,便因犯了錯,被貶去一位地位低微的太嬪宮里,此后,從未離開過皇宮。
她是如何與侒王兄長相識?又是為何對兄長如此忠心?皇宮被攻破時,她如何逃離宮中?又如何在一片兵荒馬亂中找到兄長?
這其中有太多蹊蹺,只是皇宮里總有許多隱秘,侒王兄長與秀姀既不肯多說,深究也無益。
暖臥里再次靜默下來。
今晚,熏爐里的月麟安息香仿佛格外重些。
大約是夕安怕熱鬧了一日、蘇媺睡不安穩(wěn),便略略加了分量,混著萬春香的甜妙之氣,越發(fā)香氛裊裊、空濛曖昧,讓人舒服地只想酣然睡去。
蘇媺眼皮略沉,不由悶悶地生氣,悄么么掀了被角,在一絲乍涼中恢復了幾分清醒。
她把眸光從萬春香囊上移開,落在掛在帳子一角、張牙瞠目的玉辟邪上,再開口時,聲音便有了白日里的明凈清冷。
“我一出生,便被送到姑射山的臥蓮庵,一直到四歲時,夕安和朝歡才被送上山,在這之前,我身邊只有雲(yún)娘一個人照顧。每日守著一堆泥胎菩薩,和大大小小二十幾個素衣尼姑,我從來不知,山外還有另一個大千世界?!?p> “奴婢也聽人提起過,那些年,小姐實在是受苦了?!?p> “羊羔斷乳、雛鳥離親,自然是令人唏噓的!大約,你們都覺得我受了苦,我自己倒不這么覺得。”
秀姀躑躅片刻,聲音忽然低緩下去:“小姐那時尚在襁褓,不知骨肉分離為何事,最痛的是莫過于母親的心,你的母親……若有法子可想,是絕不會讓你離開她身邊的。”
“說起來,我對母親沒有印象,大約跟姑姑想的一樣,若不叫送走,難道看著她陷入絕地不成?雖然骨肉分離,彼此卻都能有條活路。”
秀姀嘴角翕動:“……那實在是……沒有法子的法子……”
“姑姑不知,與皇宮相比,姑射山有太多可看可玩之處,更合小孩子的脾性。山中衣食不缺、歲月悠哉,到后來我?guī)Я讼Π埠统瘹g,漫山遍野地逛,如今想來,還真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快活日子。雖與家人一別兩地,若能各自安然度日,倒也是一番造化,比硬拘在身邊的強。”
一片清涼的寂靜里,秀姀微微挪動了下身子,仿佛幽幽嘆了口氣:“小姐心性通達,奴婢多活了幾十年,才明白了這番道理?!?p> 蘇媺壓壓嘴角,自嘲地笑:“你不覺得我天性涼???可惜,我那幾年在菩薩面前磕的頭竟是無用功,這一點‘安穩(wěn)度日’的涼薄奢望也得不到成全。直到姑射山被炮火轟了大半,臥蓮庵成了一片廢墟,我竟連最后的棲身地,也失了?!?p> “那一年,王爺?shù)弥〗氵€好好地活在世上,立馬就冒險從南邊趕了回來,也是菩薩開眼,滿街都是畫影圖形的告示,竟能安全上了姑射山……現(xiàn)如今,小姐進了宮,王爺很是惦記,只是大事不成,終究愧對祖宗,這一份惦記,便只能藏在心里……”
“兄長待我,與我待兄長的心是一樣的,我自然知道。”
蘇媺心中微暖,仿佛一杯香甜的白溪清酒漫漫沁入寸寸柔腸,但她突然話鋒一轉、沉聲道:“我與兄長雖南北分隔,卻兩地同心。我對姑姑的期望,與兄長對姑姑的期望,亦是一般無二,姑姑實在不必對我心存戒備?!?p> 秀姀忽地翻身坐起,似要分辯:“奴婢……”
蘇媺手腕微抬,打斷了她:“自姑姑隨兄長來到我身邊,許是我實在舍不得雲(yún)娘,姑姑本是自己人,我待姑姑卻很見外,連朝歡和夕安都受了我的影響,如今想來,是我錯了!”
秀姀向前膝行一步,叩首道:“小姐如此說,奴婢怎么擔得起?當時,小姐年紀小,貪戀奶娘,實在正常不過。只是那時候沒法子,咱們進宮,若帶了這許多人,豈不扎眼?”
蘇媺手指把玩著絲綿被上的流蘇,語氣悠緩,似漫不經(jīng)心,又似語重千鈞。
“你莫慌!我知道,兄長說得對,雲(yún)娘只能照顧我的生活起居,既有了朝歡夕安,何必吝惜冗余?說到底,是我著相了。我進宮來,不是為了做公主享福的,恰如姑姑所言,為了祖宗大業(yè),便是身死魂滅,也不做他想。所有阻礙我成事的,便該佛來斬佛、魔來斬魔!”
秀姀嘴唇翕喏,囁嚅不成言。
蘇媺也不理會她,皓腕輕抬掩了絲被,再緩緩啟口,聲線如濯濯冷泉,清泠泠從床榻上流淌下來。
“聽兄長說,姑姑深諳后宮女子的心性。不知姑姑以為,沒有你,我是否也能成事?”
秀姀的后背猛地泛起一層涼意,仿佛室外的沁水春寒襲進了朱窗,漫裹在她身上。
此一刻,安安靜靜地仰臥在老枝黃梅絲被中的女孩,花顏雪膚、柔婉靜儀,看上去與每個深閨嬌養(yǎng)的世家小姐并無二致。
但秀姀深知,那年的姑射山上,在炮鳴戰(zhàn)火中活下來的髫齡幼女,被侒王接回之時,小鹿般清潤純真的雙眸后,是早已寒涼的女兒心腸,在此后每一個只影形單、摧肝灼心的日子里,一點一滴,變得愈加冷硬。
戰(zhàn)火兵刀奪去了她在這世上最大的懷戀。
她比自己更加堅忍!
心頭恨、指尖血,縱身死,又如何?
秀姀穩(wěn)住心神,語氣復歸恭敬,更多了一絲以往沒有的謹慎。
“小姐早慧,世間罕有,這是王爺和夫子都說過的;奴婢是末世微塵,茍活得命,自然安于天命。請小姐放心,奴婢知道自己的本分?!?p> 秀姀說的自然是實話,即便是在侒王那里,她的重要性也遠遠不及蘇媺,倘若侒王得知,她無法很好地襄助蘇媺,二人之間齟齬難消,那么,宮里宮外都將不再有她的位置。
“姑姑何必太謙?不過,我亦覺得,即使沒有姑姑,我也能成事?!碧K媺幽然感嘆:“世間事大抵如此,縱然路有猛虎,但心有喬松,只要心志不改,千回百轉之后,便總能如愿?!?p> 秀姀僵直了身子跪在褥上,只覺得呼吸都要停了。
“不過,我仍然很高興有姑姑做我的助力,畢竟,我不及姑姑那般經(jīng)驗老到。只要姑姑肯用心,我想,這后宮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你的眼睛?!?p> 蘇媺打了個呵欠,轉身面朝里側,聲音漸漸朦朧。
“侒王兄長把你交給我時,曾叮囑你我‘主仆一體、勠力同心’,這既是兄長的希望,亦是我的希望?!?p> “……是,奴婢明白!”
“嗯,如此也算全了你我的主仆情義。”蘇媺打了個呵欠,聲音嚅嚅地:“明日還要早起,夜深了,姑姑第一次值夜,也不必太辛苦,早些睡吧!”
暖臥里終于安寂下去。
暗昧靜止的光線里,秀姀久久睜著眼,怔怔地倚在床榻前,一如角落里那盞孤單疏明的琉璃宮燈,煢煢向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