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年末,大齊朝廷諸部各司皆加緊處置積務(wù),以求在一年辛苦之后,能有一個吉利平順的收尾。
前朝的刀光劍影、后宮的酸風(fēng)醋雨,都像是暫且蟄伏的蛩鳴,隨著凜凜寒冬的到來,沉寂下去。
冬至前幾日,后宮忽然傳出一個好消息:長春宮的薛寶林已有近兩個月身孕。
景元帝聞聽大喜,立刻下旨擢升薛氏為側(cè)五品才人,賜下不少珠玉首飾和滋養(yǎng)補(bǔ)品,還一連數(shù)日都宿在了薛寶林處。
過去一年,先是出巡西北、一去數(shù)月,等回到京城,又接連發(fā)生十洲春命案、衢州軍糧失竊案,景元帝要么長途征塵、輾轉(zhuǎn)疲憊,要么郁火難消、心情抑抑。
在舊年終了、新歲來臨之時,他實(shí)在需要一些好消息,給這座沉寂和焦灼了許久的皇城帶來一點(diǎn)兒喜氣。
冬至這一日,大雪漫天,一片片似萬花搖落、繞空飛舞,皇宮的金瓦朱欄、鋪地花樹皆囤上一層厚厚的積雪。
如此凍煞人的天氣,蘇媺只愿窩在棹蘭齋里,偎著紅泥小火爐,讀一卷《離騷》。
可惜,冬至大如年,今日宮中有賀冬節(jié)宴,午后還要到金鉦閣聽?wèi)颉?p> 未時三刻,御花園的碧螺亭里,蘇媺正伸出手,去拂那雕花欄桿上的皚皚涼雪。
朝歡忙把她冰冷的手指攏在手心里,使勁呵著熱氣。
“小姐又淘氣了!倘若凍病了,奴婢又得挨夕安一頓好訓(xùn),她現(xiàn)在越發(fā)像個老太太,嘮叨得很!”
蘇媺怡然而笑,由著朝歡給自己暖手。
她遙遙聽著遠(yuǎn)處傳來管弦鑼鼓的鏗鏘之聲,呼吸間清氣盈鼻、神明氣爽,只覺得在這碧螺亭里吹冷風(fēng),也比在暖煦如春的金鉦閣里聽?wèi)颍栽谠S多。
無怪乎方才在金鉦閣,曦華想來也無聊至極,帶了花照和葉縈偷偷溜出去耍,又叫人留話給蘇媺,只道“碧螺亭見”,卻一半天不見蹤影。
她正想著,朝歡忽地手下一頓,悄聲道:“小姐,是瀛云王!”
蘇媺一怔,隨即倩然轉(zhuǎn)身,溫婉和悅地俯身施禮:“臣女給王爺請安,王爺安泰!”
一身寶藍(lán)色戧金鰲紋大氅的弘琛信步走了進(jìn)來,身后緊跟著笑瞇瞇、一臉機(jī)靈的小內(nèi)侍懷喜。
弘琛頷首,示意蘇媺免禮:“雪下得這樣緊,蘇小姐站在這亭里做什么?”
“曦華去鳴禽軒更衣,吩咐臣女在此等她?!?p> 弘琛展眉一笑:“端陽回永昶宮去取新作的《晴園快雪圖》,也叫本王在此等他。這倆人倒是心意相通,只苦了我們,這亭子四面臨風(fēng)的,也沒個遮蔽處?!?p> 蘇媺頷首,心中卻一陣竊笑:金鉦閣里,那一張張曲意逢迎、笑得好似馬勺花臉的面孔,讓人看了實(shí)在不爽。想必,端陽與曦華一樣,也不拘尋個什么借口,溜出來透透風(fēng)吧!
只是寥寥幾句之后,二人竟再無話可說,不由都默然起來。
蘇媺百無聊賴,卷著手中淺碧色繡湘妃竹的帕子,扭頭去看碧螺亭前的皎皎梅雪。
此時,東邊沉云暝暝,但西天初霽,陽光從薄靄中漫出,映在一片粉妝銀砌的景深里,眼前端的是梅花可意、嬌雪纏綿。
蘇媺擺出一副怡然閑閑、專心賞景的樣子,但在這小小一方亭中,身旁站著一男子,總有些不自在,欲閑聊幾句,卻又腦中空空。
她雖不是口吐蓮花、八面玲瓏的性子,但這般窘迫也算少有,竟讓她有些新奇起來。
弘琛則轉(zhuǎn)頭朝向另一邊,對著檐廊下一掛掛晶瑩透亮的冰凌,聚精會神地看起來。
他自然覺察得到,蘇媺一向?qū)λ炊h(yuǎn)之,對此,他心中亦是不解。
照端陽所說,蘇媺不是個心胸狹窄的女孩,自不會為了重陽節(jié)那一點(diǎn)小過節(jié)耿耿于懷。
只是,除此之外,自己也沒有別的地方得罪過她吧?
二人像彩畫木偶一般立在亭中,直等得小宮人把亭前水紋鋪地上的積雪掃了又落、落了又掃,曦華和端陽竟無一人前來。
蘇媺不禁蹙眉:今日,金鉦閣里嬪妃齊聚、十分熱鬧,一時不歸也不會引人注意,但總不好離席太久。
她一邊思忖,一邊偷偷拿眼角余光去瞄弘琛。
不料,弘琛也正悄悄看過來,二人眼神一撞,都不免尷尬,想了一想,又都好笑起來。
弘琛心中一哂:蘇媺不過與曦華一般年紀(jì),自己也一向敞亮爽快,怎么反倒在一個小姑娘面前忸怩起來?
他搖頭嘆笑,望一望天色,主動開口道:“他們兄妹許是被什么事絆住了腳,不如我們?nèi)ビ挥?,總好過在這里枯等?!?p> 蘇媺應(yīng)了,二人出了亭子,沿著園中蔓延曲折的之字回廊,往鳴禽軒走去。
一縷峭寒清風(fēng)擦身襲過,吹動衣角如蝶翻飛,又似半晴半喑的宮苑上空,那一片片隨風(fēng)纏綿的團(tuán)雪。
蘇媺掩了掩身上的煙水色亂紅花絲云月斗篷,便聽一旁的弘琛問道:“你的琴可修好了?”
她臉色一滯,心道:這位王爺好會聊天,哪壺不開提哪壺!
蘇媺緩了神色,恍若無事一般地道:“尚未,過了新年,臣女欲尋了機(jī)會回中州一趟,請夫子親手修補(bǔ)!”
弘琛話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好在,蘇媺并未計較。
他想了想,出于禮貌和歉意,幾句客氣話總該有吧!
“中州離上陽城有千里之遙,蘇小姐若是不便,本王倒可以派人將琴送往中州,交與梅先生?!?p> 蘇媺暗自撇嘴:不怪自己不愛跟這位王爺說話,這般虛頭巴腦的,當(dāng)是官場應(yīng)酬,還是哄小孩子呢?
她瞅了瞅弘琛,忽而秀眉一揚(yáng),帶了三分戲謔道:“臣女只怕王爺敲不開夫子的山門!”
弘琛一噎,臉上有些訕訕然:是誰說這位蘇小姐知書達(dá)禮、善解人意的?
但如此一來一回之間,二人倒不似先前那般拘束了。
“此事已過,請王爺不必再掛懷了!記得臣女初學(xué)琴之時,曾數(shù)次將兩儀琴摔落在地,心疼得不得了!夫子便道:只有日日閑在案頭、用來唬人的琴才不會有所損傷。蠶絲永久了會斷,漆胎上的鹿角霜也會剝落,一傷一痕皆是琴與人相伴不離的佐證,如此,這琴才有了存在的價值!”
蘇媺的聲音變得溫和輕曼,似一抹穿過鉛云的柔光,落在清雪蔌蔌的梅梢,讓人的心情也舒悅安然起來。
弘琛不禁頷首贊道:“說得好!高束庋藏才是無用之物,倒是本王著相了!”
蘇媺謙然含笑,轉(zhuǎn)了話題道:“去年秋末,曦華收到王爺?shù)臅藕?,硬要臣女教了她一支《滿江紅·漢水東流》,想必,王爺還沒有聽到?”
弘琛半是驚訝半是疑惑:“這支《漢水東流》詞意極深,曲譜又復(fù)雜,曦華竟耐得下性子?”
蘇媺搖搖頭,有些好笑、又有些喟嘆地道:“曦華練了許久,才勉強(qiáng)將曲子彈下來。但琴聲即心聲,縱使技藝不高,又有何妨呢?”
她一邊嘆息,一邊輕輕念道:“‘破敵金城雷過耳,談兵玉帳冰生頰。想王郎、結(jié)發(fā)賦從戎,傳遺業(yè)’。這一年多來,曦華甚是想念王爺。臣女覺得,在曦華心里,王爺既是兄長,亦是一位殺敵報國的少年英雄!”
蘇媺說著,本該鎮(zhèn)定怡然的聲音卻有些沉滯起來,不由自主地看向檐廊外。
眼前飛雪彌蒙、云遮目斷,但她的眸光悠遠(yuǎn)而緲然,仿佛已越過高高的宮墻,望向秋雁南去的遠(yuǎn)方。
一旁的弘琛靜靜聽著,眉目間也涌上一股澀意。
自從父皇登基,趙氏一族的運(yùn)勢達(dá)到巔峰,隨之而來的,卻是親族家人之間漸行漸遠(yuǎn),兄弟姊妹更是如此。
大公主和靜在出嫁前,日常起居便如同幽閉,出嫁后,更像是沒了這個人。
太子正位東宮,手足之情在尊卑之別面前,變得索然無味;二公主靈閶倚仗貴妃和太子的威勢,日益驕縱,每回見面,總要表現(xiàn)出高人一等的神氣。
四皇子琰慶剛滿三歲,四公主婷宜和五公主伽藍(lán)也只有四歲,伽藍(lán)更是常年囿居凈瑕館、閉門不出。
剩下他與三皇子端陽、三公主曦華,彼此心性脾氣相投,感情日久彌深。
一年前,他動身前往西北之時,心頭一片惴惴忐忑,不知前路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又在何時才能踏上歸途。
而在這座偌大輝煌的皇宮里,真心掛念自己的,除了母妃,也只有曦華和端陽了……
弘琛默然良久,轉(zhuǎn)身看著蘇媺,十分懇切地道:“宮里沒有與曦華年紀(jì)相仿的姐妹,她難免孤單。幸好有蘇小姐陪著她,對她的淘氣任性,亦是寬容忍讓。想必,蘇小姐也受了不少委屈吧?本王心中有數(shù),也很是感激!”
蘇媺面上已恢復(fù)了一貫的溫婉如儀:“王爺言重了。曦華心性純粹、待人坦誠,能陪伴公主左右,乃臣女之幸,又何言‘委屈’呢?”
二人迎著漸微漸弱的風(fēng)雪前行,一邊絮絮閑話,遙遙已見鳴禽軒的卷云飛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