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賭坊里，衢州府的別駕、長史們壓抑著眼神里的興奮，偷偷覷著路仁甲的臉色。
他們自然看得出，刺史大人滿心不情愿，只是他存了心思要巴結(jié)曹大頭，這點(diǎn)兒委屈也只好受了。
此時(shí)，花廳正中擺了一只銅角樟木箱，一打開來，滿目煌煌、金光炫耀。
一旁的賭桌上，孤零零躺著一方和田小印，被這滿箱金條一襯，十分窘迫可憐。
路仁甲滿心憤慨：這幫俗人眼里只看得到阿堵物，真真是俗氣！俗氣！
他一邊忿然著，一邊伸手將五木抓在手中。
說起來，這位衢州刺史雖然碌碌怯懦、治下平庸，倒是不賭不嫖不貪。
他的賭技顯然十分生疏，有些笨拙地將五木攥在掌心里，合起雙掌，使勁晃了幾晃，停一下，又晃了幾晃，然后往桌上一扔。
眾人探頭一瞧，只得一黑一白，便有人呵呵而笑。
路仁甲苦著一張臉，又連拋兩次，結(jié)果一次也是雜采，另一次用力過猛，一個(gè)骰子在桌上蹦了一下，彈起來打在他鼻梁上，痛得他一陣酸一陣澀，強(qiáng)撐著把那股子淚意逼了回去。
再看那骰子，彈過斜對面一人頭頂，豎著倒插在花斛中一把開得絢絢爛爛的黃金菊里。
他手下的書吏、師爺也罷了，曹平帶來的幕僚們，有那愛玩好賭的，都按捺不住，跟著曹平哄笑起來。
“今兒個(gè)事出突然，路大人出門沒拜趙公明，手氣不佳，意外、意外啊，哈哈哈……”
一片哄笑聲中，眾人將目光轉(zhuǎn)向焦長亭。
焦長亭將五木合在左掌心，迎著眾人探究審視的眼神，倏而一笑。
他生得極好，這一笑恰似春綻萬蕊、粉染夭桃，笑得眾人眼前一陣恍惚，竟頗有幾分蠱惑之感。
只見他手指微斂，如一只敞口微展的酒爵，將五木半裹起來。玉白色掌心里，五木朝上一面有黑有白、有犢有雉，似乎并無特異之處。
眾人正納罕，他細(xì)長五指忽然如弄丸般輪轉(zhuǎn)一合，只聽掌心間發(fā)出輕微摩擦之聲，眾人還未及反應(yīng)，他拇指一翻，掌心向前一送，輕飄飄拋擲而出，五木紛紛落在桌上。
眾人忙定睛一看，五個(gè)骰子皆黑面朝上，赫然便是一把全盧。
有慣賭眼亮的立時(shí)喝彩道：“嘿！這叫功夫！”
曹平一拍大腿、正待說話，卻聽路仁甲質(zhì)疑道：“焦公子方才說，即便老子在世，也不可能每一把都是盧雉，莫不是，趕巧碰上了吧？”
焦長亭修眉一楊，眼睛里漾著細(xì)碎笑意。
“不瞞大人，長亭此時(shí)身心快活，許是沾了各位大人的福氣，再來幾把全盧也不是難事?！?p> 說著，他將五木重新抄在手中，道一聲：“大人們瞧好了！”
只見這一回，那半合的手指飛速輪轉(zhuǎn)起來，掌中竟似握著一把太極陰陽魚，晃得眾人眼花繚亂。
五木在掌心相互碰撞，發(fā)出輕微的“咔咔”聲響，一時(shí)大一時(shí)小，一時(shí)輕一時(shí)重，直似敲在人心上。
忽然間，他雙掌相合，動作陡然一停，白細(xì)修長的手指摩挲著掌心的骰子，左掌上右掌下，雙掌一錯(cuò)劃個(gè)十字，倏然前擲，五枚骰子同時(shí)飛出。
圍觀之人不錯(cuò)眼地看著，緊緊盯著五木，幾聲“噠噠”脆響之后，“嘩”一下群情激動，果真又是一把全盧。
眾人嘖嘖稱奇，態(tài)度與初時(shí)已迥然不同。
焦長亭面色自然謙和，心中卻在冷笑：平日里，這些人道貌岸然、官威赫赫，可有幾個(gè)是不貪財(cái)貪色的？
等到他輕松擲出第三把全盧，把那枚和田閑章收入囊中，路仁甲不免心疼至極，面上卻還要故作大方。
曹平喜得搔頭抓耳，他塌肩拱背地坐著，親手將一盞熱茶遞到焦長亭手邊。
“焦公子的技藝能令天粟馬角、枯木生花，本官佩服之至，佩服之至啊！哦，這個(gè)，本官有個(gè)不情之請，不知公子的絕技，可否傳授于曹某?。俊?p> 焦長亭一笑，淡淡道：“曹大人頗識博簺之樂，自然知道，賭場上真技也好，詐術(shù)也罷，您自己瞧明白了，那是您眼明心亮，我不能說什么，可沒有主動教人的！”
曹平有些訕訕，卻聽焦長亭話音一轉(zhuǎn)：“……好在，長亭不靠這手活計(jì)吃飯，只是以博會友而已。大人有向?qū)W之心，長亭自然也愿意結(jié)交大人這個(gè)朋友！不過賭行自有規(guī)矩，只大人一人也罷了，這么多位大人都瞧著，這未免……”
他話還未完，曹平已眼冒金光地站起來，嘴角樂得好像一個(gè)匏瓜瓢。
他勉強(qiáng)撐著架子，語無倫次地道：“喏，各位陪了本官許久，都下去歇了吧，啊，都下去，下去吧！”
幾個(gè)曹平的同好本欲借水行舟，學(xué)個(gè)一招半技，聞聽此言，也只能滿心遺憾地跟著眾人魚貫而出。
衢州刺史路仁甲一臉郁悶地走出花廳。
若非想借著曹大頭搭上太子，他這堂堂的三品刺史，何必去巴結(jié)一個(gè)六品的倉部員外郎？
衢州長史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偷眼瞧著刺史大人的臉色。
今日，刺史大人既輸了里子，又丟了面子，誰都看得出，那焦長亭與他對賭，分明存了三分戲弄之意。
他忖度著路仁甲的心思，湊近道：“大人何必不快，等曹大人離了衢州，今日之事如何了局，還不是您說了算？到時(shí)候，看那姓焦的還如何得意！”
一邊說著，他又有些思疑起來：“說來也怪，都說‘民不與官爭’，焦長亭不過一介商賈之子，何來膽量竟敢博取大人的心愛之物？”
路仁甲腳步一頓。
他目光微陰，扭頭看向花廳，透過滿盆紅的竹絲迎簾，只見曹平正與焦長亭親熱說笑。
隱約聽焦長亭道：“……賭桌上沒有一定贏的！不過長亭擔(dān)保，只要大人學(xué)會了這幾手，日后，京城的大小賭坊里，再無人是大人的對手?！?p> 曹平大喜過望：“焦公子真乃趙公明下凡、淮陰侯轉(zhuǎn)世啊！唉，想我曹某混跡賭坊十幾載，若能早些遇到公子，也不至于摸不著廟門、胡亂燒香了！”
焦長亭摩挲著掌中那一方和田閑章，玉質(zhì)沁涼，好似獄牒上那一筆筆判詞留下的陰寒駁雜的墨跡。
他淡笑頷首，心中卻一片冷厲：賭坊里沒對手，天牢里有，只要你有命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