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吃完飯,鐘易陽要送她回家,顧棲拒接了,臨走的時候,他給她留了一句:“以后好好照顧自己?!?p> 顧棲說:“你也是?!?p> 顧棲遠遠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里默念一句;
“再見?!?p> 那晚他走后,顧棲駕車行駛到鷺江,開窗在駕駛座上抽了半宿煙。邊抽邊哭。
來的時候,她特地去煙酒店買了南京。那煙太烈,抽完一包,喉嚨里跟卡了魚刺一樣,沙啞刺痛。
薄薄的煙霧里,顧棲對著江面淡然一笑。
不過如此而已。
再難過,亦不過如此。
一切重新回歸原處。
什么都沒變,但好像什么都變了。
那時的心境,彼時已然不復存在。
顧棲清楚她不會再遇到像鐘易陽那樣的人。
梅清瑩有一句話說對了:“人的孤獨不是與生俱來的?!?p> 顧棲盯著窗外落葉繽紛,坐了一下午,桌上的書一頁沒動。
鐘易陽今晚就離開了,他們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了,這個認知,使她胸口更加窒悶。
她的心不是鐵做的,鐘易陽在她最艱難的時候,給了她日日夜夜的陪伴。這些別人眼中夢寐以求的東西,她曾經(jīng)都擁有過。
胸口隱隱泛疼的感覺,讓她喘不上氣。秋天的陽光,夾著一絲冷意,灑在她臉上,燦爛明媚。
顧棲心頭酸澀無比:“你會遇到那個愿意包容你的人,而我心胸狹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我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大方,包容不了你的一切?!?p> 鐘易陽以前說她的愛自私又乖戾。
顧棲想,也許吧。
她終于解脫了,但她一點也不覺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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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海城氣溫驟然下降,最高氣溫零下。天空中依然陰雨連綿,沒有放晴的預兆。整座城市籠罩了一層灰白色的薄霧,寒風呼嘯,不分晝夜,像刀子割在人臉上。
傍晚的鷺江,天邊最后一絲慘淡的光線,隨著江水沉落,消失殆盡。
夜幕降臨時分,鷺江盡頭的平川和中間的一道急流被連綿起伏的山脈遮蔽在深沉朦朧的暮色之中,逐漸隱沒。只剩下一道長長的模糊不清的輪廓。
司承碩靠在車窗旁站了有半小時之久,指尖的煙隨著冷風閃爍起猩紅微弱的光芒。
風越大,火苗越旺。
沒一會,煙燃盡,兩指間只剩下半截快熄滅的煙蒂。
司承碩拿出手機給顧棲發(fā)了一條信息。
顧棲剛從梅清瑩家出來,正往家趕,聽見口袋里的手機振動了一下。
她掏出來看了眼,猶豫片刻,最后出小區(qū)攔了一輛出租。
“師傅去鷺江。”
半個小時后,顧棲下了車,遠遠的就看見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懶散的靠在黑色路虎車頭,隔著模糊的燈光陰影,她朝他緩緩走近。
顧棲與他并排而站,視線落在霧氣裊裊上升的江面上。
遠處住戶房屋里亮著幾盞燈昏暗不明的燈,將周圍黑夜照的更加清寂空曠。江邊零零散散偶爾路過幾個行人,他們步履匆匆,趕著回家。
司承碩偏頭,目光落在顧棲干凈白皙的臉上,仔細打量。
顧棲問:“怎么了?!?p> “這么看,你長得還挺漂亮。”
顧棲愣,頭一次被一個男人在黑燈瞎火的地方夸長得好看。
她瞥了他一眼,不覺得這是句夸人的話。
反而這諷刺太高級,差點讓她信以為真。
顧棲是天生的白皮膚,五官精致,眉間一股清韻之氣,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干凈舒服。以前也經(jīng)常有人快她長得好看,久而久之,她對這樣的夸贊已經(jīng)習以為常,沒有任何感覺。
這會兒突然被他這么說,有種奇怪的感覺。
司承碩看了一會,移開目光,問她:“你經(jīng)常來這里嗎?!?p> 顧棲驚覺,他思維太活躍,快的讓人跟不上。
“還好,偶爾空閑時,會轉(zhuǎn)到這里?!?p> 顧棲不明所以然,問:“怎么了?”
“沒事,隨便問問。”司承碩望著遠處說,“我挺喜歡這里,經(jīng)常一個人來?!?p> 顧棲扭頭,看見他的側(cè)顏,心里莫名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大約是長得好看的人,與生俱來就自帶一股容易讓人產(chǎn)生好感的魔力,雖然這只是假象。
江面起了一層白色的霧氣,氤氳繚繞。顧棲看著江面某一處,腦海里倏地閃出一道模糊的畫面;漫天雨水,一個人影從天橋上墜落,掉進江水——躺在地上孱弱無力的小男孩,滿臉蒼白,那雙漆黑明亮的雙眸,像黑夜里的星辰,熠熠生輝......
顧棲胸腔一絲鈍痛侵蝕著感知,她蹙著眉,定了定神,想讓自己從那抹陰影中走出來,可越來越多的畫面涌入腦海,像洪水暴發(fā),不可控制。
顧棲抬手抓住江邊冰涼刺骨的圍欄,另一只扶著額頭,表情壓抑痛苦,似是在忍耐著即將從腦袋里破殼而出,那些不為人知的記憶。
司承碩是個明銳的人,幾乎是頃刻間察覺到她的異樣。一側(cè)目見她面色慘白如紙,呼吸短促。在只有幾度的溫度下,額頭冒出一層不正常的虛汗。
司承碩眼疾手快,伸手抓住她兩臂,撐起她往迅速下滑的身體。
“顧棲?!?p> 司承碩叫了她一聲,得不到回應,把人大橫抱起來,“我送你去醫(yī)院?!?p> 顧棲閉闔著眼,腦海一片混沌模糊。司承碩拉開車門,低頭看見懷里的人,揪著眉,臉上一行淚。
司承碩雙手微僵,將她放到后座上,蹙眉上車。
顧棲感覺自己落入一個溫涼有力的懷抱里,一股帶著清冷的煙草氣息,似有若無的竄進口鼻子。
車行駛到半路,顧棲漸漸恢復神志,那張白的發(fā)光的臉上,冒著虛汗,神情淡地幾乎沒有任何表情。像是剛經(jīng)歷了一場噩耗。
顧棲抬了抬眼皮,感覺整個人被一層寒冰籠罩,寒意從四肢蔓延,又集聚到心臟,深至骨髓。
司承碩朝后視鏡看了眼,見她倦怠合上眼,面色依舊蒼白如紙,一副筋疲力竭的模樣。
他加快了車速,胸口像被人揪了一把,莫名堵得慌。
顧棲十有八九就是他一直在找的人,想到這里司承碩喉嚨有些干澀。心底某種情緒已經(jīng)開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泄,一連串的輕顫,毫無章法強烈的沖擊他全身感官。
方向盤上的手微微顫抖。
很快到市醫(yī)院門口,司承碩停好車拉開后車門的時候,見顧棲雙眸緊閉,整個人安靜的沒有一絲生氣,臉色霎時就變了。
他一把將人抱起來,大步奔向醫(yī)院。
*
司承碩在醫(yī)院守了一夜,熬過夜的臉色有些差,眼里浮起淡淡的紅血絲,神情倦怠。
天邊剛魚翻肚白,他去樓下買了一份粥,返回病房的路上接到蕭柏晗的電話。
他走到角落里的抽煙區(qū),接起來問:“查到了?”
“嗯?!?p> 蕭柏晗音色微低,不同于平常。
他看著電腦上顯示的資料,震驚——難以置信。他已經(jīng)無法用自己理解的意思去和司承碩闡述,只是安慰似的說:“看完要淡定?!?p> 司承碩抬了抬眼皮,看向遠處朝暮陰沉的天空,克制著嗓音里的不平靜:“發(fā)過來?!?p> “馬上?!?p> 蕭柏晗給他轉(zhuǎn)發(fā)了郵件。
沒一會,司承碩手機響了一聲,他打開郵箱,修長白皙的手指落在那封郵件上,沉思片刻后才點開。
文件最上頭,是一張十年前顧棲的生活彩照,十四五歲左右,一身黑白相間的校服將稚嫩的臉龐襯得清秀可人。
司承碩接著往下看,看到最后臉色難以置信,從驚愕中反應過來,眼眶慢慢發(fā)脹。
病房里,顧棲醒來覺得腦袋都快炸了,像被人狠狠錘了一棒,暈沉鈍痛,反復撞擊。昨晚腦海里浮出的畫面,這幾年反復無常地出現(xiàn),隨著越來越多的記憶不斷涌現(xiàn),這是不是代表當年她失去的記憶很快就能找回來。
可是想起來后,她會怎么辦。
那些東西是好的,還是不好的,她一無所知。
司承碩從走廊里回來時見她靠在床頭,一臉蒼白虛弱的樣子,他把早飯拿出來遞到她面前,顧棲看著面前的食物,一點兒胃口都沒有。
她搖搖頭說:“我這會吃不下,你吃點吧?!?p> 司承碩沒有勉強,叫來了護士,給她檢查身體。
顧棲躺在床上看著護士一系列的檢查動作,默不作聲的配合。始終沒有開口問護士自己是因為暈過去的。護士離開前交代了下,讓她這一個禮拜好好休息,不要太過勞累。
下午司承碩交了費用拿了藥,送顧棲回家,一路上兩人皆是沉默無言。快到小區(qū)門口時,顧棲說:“謝謝!醫(yī)藥費我稍后微信轉(zhuǎn)給你?!?p> 司承碩目不斜視地看向前方,略過她的話題,自顧自地說:“你這幾天先好好休息,有事給我打電話?!?p> 顧棲心里頭有種說不清的感覺。她說:“不礙事,不用這么緊張。”
顧棲光瞟了他一眼。不知是她太敏感了,忽然覺得此刻的他,眼里少了初見時的清傲,整個人多了一絲沉斂,氣質(zhì)卻一如既往地矜貴。
對她而已,司承碩終究還是個沒有步入社會的人,兩個截然不同的生活圈子,不知何時,中間竟扯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
有些人一輩子擦肩而過無數(shù)次,依然還是陌生人,一生注定不會有交集。而然也有些素不相識的人,因某件不起眼的小事相互結(jié)交。
生活之所以神奇,在于你在不同的地點,結(jié)交了些你不期而遇的人。
車停在小區(qū)樓道不遠處,顧棲下車向司承碩道謝:“回去路上小心?!?p> 司承碩點了下頭,掉頭離開。
顧棲往前走了兩步,回頭看了眼不遠處的車尾,她能感覺到司承碩心里藏了一些太過于沉重的事。他越是風輕云淡,鎮(zhèn)定平靜,容易讓人輕而易舉察覺到反常。
雖然他們之間不是那么熟,但這種直接來的無厘頭思緒,突然變得強烈。
或許是她天生敏感,也說不準。顧棲沒在多想。
電梯里顧棲聽見兜里的手機傳來振動,是個陌生號,電梯里信號不好,接通后也聽不到對方說什么,她掛了電話。如果不是騷擾電話,對方有事應該還會再打過來。
果然顧棲剛進家門沒幾分鐘,那號碼又打過來了。
“你好?!鳖櫁蛘泻?,淡淡地嗓音,帶著點虛軟。
然而顧棲在聽到另一頭那道熟悉的聲音時,目光僵滯片刻,胸口又酸又澀。
“爸?!彼_口叫了一聲,聲音染上自己都未察覺到的顫音。
顧遠舟沉吟半秒,叫出她的名字:“小棲,今年平安夜回家吃頓飯吧,爸爸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說?!?p> 顧棲一時沉默,沒同意也沒拒絕,過了良久,她聽見父親嘆了口氣說:“這些年是爸爸對不起你,如果不方便,也不用勉強,好好照顧自己,什么時候想回來,就打這個電話?!?p> 幾年未見,父親聲音明顯變老了許多,顧棲這些年一直憋在胸口的一團氣,漸漸消散。
顧遠舟的期待的語氣,讓她狠不下心拒絕。
“可以?!彼f。
“好好?!鳖欉h舟聲音有些激動:“回來提前打電話,爸爸過去接你?!?p> “不用,我自己回去?!?p> “好好,都可以?!?p> 顧遠舟高興的有些語無倫次。
掛了電話顧棲癱在沙發(fā)上,雙手捂臉,擦干還未來得及掉下的眼淚。
這些年她在任何人面前,都從不曾提及她的家庭。
梅清瑩一直以為她無父無母,崔蕊也一樣這么認為。顧棲沒多做解釋,她這樣和無父無母,有什么區(qū)別?
當年顧遠舟和尹憶鬧離婚的時候,爭奪她的撫養(yǎng)權(quán),鬧得不可開交。不曾為她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好好談談,顧棲哭著質(zhì)問他們,為什么要離婚,也求他們能不能不離婚。
半大的孩子頂著漫無邊際的恐懼,囁嚅著。
可她們從來不曾為她想過,大人的自私,令她無法接受。后來兩人離婚的態(tài)度強硬而堅定,離了婚,他們很快就各奔東西。
顧棲受打擊太深,后來選擇跟顧遠舟生活。
尹憶去了BJ,從那以后,顧棲對她的事情,一無所知。她知道尹憶在BJ過的不會差,因為顧棲的外婆家就在BJ。
顧棲無法給予她原諒,她知道當年先提離婚的是尹憶。
18歲那年顧棲高考,志愿上填的都是外地的大學。顧遠舟在海城大學任教,平時工作繁忙,再婚后漸漸沒有多余的精力管她,幾次勸說無效后,便隨她去了,任由她選擇。
顧棲去BJ前兩年,還會主動打電話給顧遠舟,后來在從小一起長大的發(fā)小耳朵里,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之后就很少和顧遠舟聯(lián)系了。
有時候顧遠舟打電話來,她甚至會刻意逃避不想接。
那會顧棲性格有些叛逆偏激,也是近幾年她才漸漸放下。在這個世界上,越是最親的人,才越能將人無形中傷害的體無完膚。
這場親人之間翻天覆地的變化,是她18歲之前的人生中一大起伏。除此之外就是鐘易陽,面對這些她都無能為力。
這就像是一場夢,貼貼撞撞多年,偏離最初的軌跡又回到了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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