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早晨，滴翠山尚如害羞的少女，隱身于云霧之中。山中通往徐村的小路上，縷縷薄霧如輕柔的紗帶飄過。嘰嘰喳喳的鳥鳴聲中，可以和山雀媲美的歡快童聲漸漸由遠及近。隨之可見的是，一小巧一高大兩個極具反差的身影，破霧氣而來，愈來愈近，愈來愈清晰。
小巧的那個身影是個八九歲模樣的男娃。圓圓的小腦袋，前發(fā)齊眉，頭梳雙髻，面如滿月，目如點漆，紅潤的小嘴，嘴角微微上翹，讓人覺個喜氣可愛。一身洗得退了色的夾襖單褲，胳膊肘處各打了一個整整齊齊的補丁。袖口褲腳皆打著綁帶，看上去精神利索。腳上一雙虎頭鞋，雖然也有些舊了，卻仍然看的出虎頭靈動，針腳細密。背上一個竹編的小背簍里居然是只肥大的野兔子，一看就分量不輕。他一邊嘰嘰喳喳的說笑著，一邊連蹦帶跳地緊跟著那壯漢。背上的背簍隨著他的步子一顛一顛的。
身形高大的是個虬髯壯漢，一身利索的短打扮。倒春寒的天氣里，上衣的交領(lǐng)卻敞到了腰間，露出結(jié)實的胸膛；半點贅肉也無的蜂腰上扎著一條四指寬的皮帶，上面別著把磨得錚亮、長柄闊刃的大斧；袖子高高的挽了起來，小臂上青筋畢現(xiàn)，肌肉隆起。他背上是小山一樣的大捆柴火，其中大半都是已經(jīng)劈成兩半，碼得如士兵列隊般的整齊，柴火兩邊還掛著兩只雉雞，五顏六色的尾雉隨著漢子的步子顫顫微微，更顯得色彩斑斕，甚是好看。捆柴火的麻繩緊緊地勒著他的肩膀，壯漢卻絲毫不以為意。
他們便是前日進山野營，如今滿載而歸的秦三和臻兒。
秦三看見臻兒的額角已經(jīng)出了一層細汗，不由得關(guān)切地問道：“臻兒，把兔子拿給我背吧？”
“我不累，”臻兒說著，故意又使勁兒蹦跳了幾步，竹背簍被墜得吱吱呀呀的響：“這是我第一次套到的野物，是要給娘親壽辰的禮物。我一定要親力親為才好?！?p> 秦三聽了不由得笑了起來，炯炯有神的雙眼瞇成一條縫，本來粗狂的面容突然變得有了親和力。只聽他半是調(diào)侃地說道：“臻兒書讀得愈發(fā)的好了，都會說‘親力親為’了。”
“秦三叔別看不起人，三字經(jīng)，百家姓去年就學(xué)完了。千字文也已經(jīng)學(xué)到‘謂語助者，焉哉乎也’了?，F(xiàn)在娘親在教我詩經(jīng)開篇，連論語也略有涉獵。還有姐姐教我用算籌，還有‘夏侯陽算經(jīng)。娘親說明年要送我去族學(xué)呢。如果不是因為爹爹老不在家，我現(xiàn)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要照顧娘親和阿姊，我早兩年就去了。當然，我也喜歡娘親教我，喜歡同阿姊一起讀書。我最喜歡的還是跟秦三叔上山下河，每天都有新奇的東西好學(xué)，還強健體魄。不過去學(xué)里也是好的，娘親說男孩子也不可和族里的堂兄弟們太生分了。再說學(xué)里還管一頓中飯……”
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愛說話的時候，活潑聰穎的臻兒尤其是個小話嘮。他天天都和秦三嘮叨，有新聞有舊事、有突發(fā)奇想、有神游天外，秦三還就愛聽。
“‘涉獵’？哈哈哈，臻兒真是了不起?！鼻厝迓犞閮盒〈笕怂频恼f話，忍著笑見縫插針的說。傾了身子用他那骨節(jié)粗大，滿是老繭的巴掌輕輕地拍了拍悟兒的小腦袋。臻兒閃了下身子沒躲過去，不滿道：“秦三叔，我都七歲了，還摸我的頭?！敝皇沁@抗議怎么聽都像是在撒嬌。
“還差好幾個月呢?！币娝@副可愛的樣子，秦三叔又起了逗弄的心思，于是笑著考他：“你既然長這么大的個子，就當你已經(jīng)是‘大人’了吧。嗯，你還學(xué)了詩經(jīng)的開篇，那你給我說說什么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嗯…”這還真把臻兒給問住了。要知道彼時兒童啟蒙，大都是先死記硬背，然后才有粗講和細講。蓋因小孩天生記憶力強，而理解力則需要時間和閱歷來逐漸增長。更因為書本筆墨珍貴，尋常人家的孩子多是借書、抄書，最好就是都背下來，放在自己的肚子里。
臻兒可不想簡單的認輸。他稍稍想了一下后，用自己的理解回答說“君子就是好學(xué)有德行的人，淑女就是才貌俱佳的女子?！蓖Ａ艘幌掠纸又f道：“臻兒就是君子，娘親和阿姊都是淑女。臻兒要對娘親孝順，對姐姐敬愛?！?p> “哈哈哈，說得好！臻兒就是個小君子?！闭閮旱耐宰屒厝逵趾眯τ仲澷p。
秦三知道臻兒的父親不是在縣學(xué)、就是在游學(xué)，每次回家也是來去匆匆。如今更為了科考而遠赴京師，已經(jīng)是離家大半年了。臻兒的啟蒙是他娘親和阿姊的悉心教導(dǎo)下開始的。所以臻兒解釋的對錯與否另論，但就這份活學(xué)活用的心思和純良的人品，就讓秦三叔對臻兒不能等閑相看，心里也愈發(fā)的喜歡這個孩子了。嘴上卻忍不住繼續(xù)逗著臻兒：“那你秦三叔好長時間沒摸書本了，一定不是個君子了？”
“??？……”臻兒一雙鳳眼機會瞪得成了圓眼睛，看向秦三叔，兩個黑葡萄一樣的眼珠只轉(zhuǎn)了兩轉(zhuǎn)，便道：“君子修習(xí)六藝：禮，樂，射，馭，書，數(shù)。秦三叔待人有禮，善歌詠，精射獵，嗯…..，肚子里有講不完的故事……”
話音未落，秦三叔已經(jīng)是笑得不行，“你真是人小鬼大，長大了還得了?！?p> 臻兒有點急了，道：“我是真心話，你還教我攀巖，打獵，洑水……去年夏天我給娘親捉了那么大一條魚…我那大堂兄說洑水是粗人下人才學(xué)的，我才不聽他的呢。我每天都和你登滴翠山，腳力強，身子壯，個子都快趕上大我好幾歲的幾個堂兄了。哼，他們都跑不過我?！边呎f還邊用手比劃著，想著捉到大魚時的情景愈加興奮。
秦三道：“對，自己認定對的事情，不用去管他人如何去說。”
“對，誰說也沒有用?！闭閮汉芄吠鹊母胶偷?。
秦三見狀趕緊補充道：“爹娘說的還是有用的啊?！?p> “那是那是。只是......”臻兒有些遺憾：“可惜阿姊還是得管別人怎么說啊。我小時候阿姊每天和我們一起登山的。后來阿爹說她是女孩子，大了就要呆在家里學(xué)女紅拘性子，不能每天在外面玩了。還有什么男女有別之類的。我知道阿姊是想和我們一起出門玩兒的。每天都被圈在小院子里多難受。娘親也是那樣。只有重陽節(jié)或是去庵里上香的時候才能上山......秦三叔，你說女孩大了都這么麻煩嗎？”
“嗯......”秦三無言以對。
臻兒也沒指望他回答，思維繼續(xù)天馬行空：“阿姊處處比我都強。只有一點她不如我。我從來不迷路，而她轉(zhuǎn)個彎就找不到家了?，F(xiàn)在她每天都呆在家里幫娘親理家，下次再出來就更找不到路了。阿姊最喜歡看傳奇志怪了，我總覺得阿姊要是習(xí)武的話不輸那些書里的女俠客，但是她需要一個向?qū)Р判?....”
“不可以太驕傲哦?！鼻厝Φ?，心中感慨：臻兒走過的路只一次便能記得。如果一個地區(qū)讓他轉(zhuǎn)了幾圈，他那個小腦袋里就像有了地圖一樣。而且教他的辨星之術(shù)和碼蹤之法不但一學(xué)就會，還能很快的舉一反三。這個小家伙有驕傲的本錢啊。
那邊臻兒還在喋喋不休：“當然我可以給她當向?qū)АＶ皇俏覍硎且樵L天下名山大川的，不能老是陪著她啊。哎…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對了，阿姊說過秦三叔定非常人，有古之大俠風骨，是…是英雄落難。我也和阿姊英雄所見略同?！?p> “怎么又繞道我身上了？”秦三道，心中卻在問自己：“我算什么英雄呢？哎……”他心中嘆息，眼神不由得的幽遠深邃，仿佛可以透過云霧繚繞的山頂望到連綿的群山那頭去。
這秦三乃是北人，十年前年的冬天，臻兒的父親徐謹去鎮(zhèn)上秀鋪送了妻子慧娘的繡品。他到家的時候，在大灰騾子的背上馱回來了連病帶餓，只剩下了半條命的秦三。據(jù)說是被韃子毀了家，他隨著流民逃難過來的。
徐謹和慧娘為秦三請了大夫，養(yǎng)好了身子。秦三心存感激，兼又無親可投，遂留在在徐家村。他見徐謹家只是個一進的小院，卻有慧娘和書兒兩個年輕女眷，便堅持不肯住在家里。正好徐家地頭上有一個以前看田的住過的，塌了半邊的草房。秦三求了來，重新打土坯砌了墻，修了屋頂鋪上干草，算是安了個家。
秦三不通農(nóng)事，以打獵為生。因為他會兩下子土把式，所以平日村民有個跌打損傷也會找他幫忙。他為人熱情，守禮，一把子的力氣。誰家需要幫手，他都會給予幫助。如果是孤老病弱之類的，秦三還不計酬勞。臻兒的家就他幫著砌起的后院，鋪就的鵝卵石的地面。
漸漸的徐村人都接受了這唯一一個外姓之人。只是當村里有人要把女兒說給他做媳婦時，他總是以家鄉(xiāng)的媳婦生死不明，不愿再娶為由婉拒。也因此愈發(fā)的受到了村里人的尊敬，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們對他更是另眼相看。
秦三來的時候臻兒還沒有出生，他是看著臻兒長大的。秦三陪伴臻兒的時間要比經(jīng)常游學(xué)在外的徐謹多得多。不知不覺之間，他早把保護和教導(dǎo)臻兒當做自己的責任，而臻兒也把秦三當做長輩尊重，當做榜樣模仿。
“秦三叔？”臻兒見他出神了，不禁叫道：“是不是又想家想三嬸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以后臻兒會孝敬你，臻兒好好學(xué)本事，長大了給你報仇?！?p> 秦三聽了心中百感交集，半晌才說了句：“好孩子，三叔沒白疼你。只是報仇與否是三叔自己的事兒。三叔只愿你好好的長大，守著家，讀書耕田，孝敬父母，再找個好媳婦。不必受親人離散，顛沛流離之苦。”接著又默默地拍了拍悟兒的肩膀，鄭重的說道：“三叔希望你永遠用不上我教你的東西?！?p> “啊？為什么希望永遠用不上三叔教的東西？我可喜歡學(xué)了，比娘親和阿姊的課業(yè)有趣多了。我學(xué)成了以后看大堂兄還敢說我爹爹的壞話?！闭閮鹤詣雍雎粤饲厝那鞍攵卧?。
“忘記拜師的時候，你是怎么答應(yīng)三叔的了？”秦三的語調(diào)有些嚴肅起來，“三叔教的東西只為保命，不為炫耀。”說到這心中有些悲涼，想到：“況且，也沒有什么可炫耀的。功夫再好也沒保不住家人性命，還是亡命天涯啊?！?p> 在仿若世外之地的徐村久了，秦三仿佛已經(jīng)再世為人。一切慘烈的爭斗和鮮血，憤怒和不甘似乎都淡忘了、遠去了。即使偶爾想起，也有一種不真實的恍若隔世之感。畢竟，再是心有不甘又能如何。秦三不覺的咬緊了牙關(guān)。
“記得牢著呢?！闭閮鹤焐贤纯斓卮饝?yīng)著，哪里懂得秦三的悲嘆。他只知道最有意思的是秦三叔教他的擲石子兒和一種叫“心法”的呼吸功法。每天他都在練習(xí)，懷里也總是裝著幾個小鵝卵石。娘親和阿姊看到也只以為是男孩子淘氣罷了。他是男子漢，要一諾千金，答應(yīng)了保密自然就會做到。更何況這種有了自己小秘密的神秘感和神圣感讓臻兒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有擔當?shù)哪凶訚h了。雖然秦三多少有點錦衣夜行般的小遺憾。
“我知道?！啦粋鞣侨?，法不傳六耳’嘛。這個必須知道的。我…”
“這又是哪兒聽來的?！鼻厝s緊插話道，倒是不再去糾結(jié)自己的過往了。
“我正要告訴你的啊。家姊的話本上說的……我知道我知道，又是阿姊的話本，哈哈哈?？晌揖拖矚g阿姊每天晚上給我講話本。娘親也老說聽了話本我會睡覺不老實，做怪夢，踢被子，可是我沒有話本聽就會睡不著覺的……”
“臻兒呀，臻兒”看著臻兒滿臉糾結(jié)的萌萌樣子，秦三叔無奈的搖了搖頭，心中陳年的陰霾卻散開了不少。臻兒就是有讓人瞬而忘憂的本事。秦三叔慈愛的目光落在這個早慧聰穎，心地善良又容貌俊美的小小少年身上，這個美好的生命在他堅硬的心底帶來一股暖流，他不由得默默的念道：“愿臻兒能在能在父母長輩的庇護下安穩(wěn)一生。”
兩個人說著話，不覺已經(jīng)出來林子。轉(zhuǎn)過一個彎路，徐村在已經(jīng)是遙遙在望。忽然聽到一個童聲慌張地大喊：“救命，救命啊?！逼屏艘舻暮奥暲镞€夾雜著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