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孤之地,闃寂無人。
自從他取了東西以后,渾身就虛汗涔涔,身體也像吞下去鉛塊一般沉重不堪。他知道這都是從前落下的病根,只得咬牙忍下,不得不棄了御劍,在黑暗中、在這荒原上徒步而行。
他感到自己肺葉里氣流齁齁地亂撞,這雙不爭氣的腳也很久不走路了,這時候一步軟似一步。寒風獵獵刮在他的臉上,他的心卻是灼熱而惶急的。他深知眼前的困難只是太小的考驗,一旦真正的籌碼發(fā)揮作用,所有的困境都會迎刃而解。
以他今時今日的身份,原可以不必親自走這一趟的,只要輕輕一開口,任何門徒都會求之不得地為他效勞??墒恰喾瓴?、懸孤鬼母、恓惶君他們都死了,他真的怕了。
他又攥了攥手心的硬物,感到那熟悉的楔面蛇形鎖面,心里卻還是不踏實。
這種慌亂的情緒一半來源于他此時極其虛弱的身體,雖然他清楚這不會帶來生命之虞,但難免會陷入一時半刻的昏迷。一旦他倒下來,手中的東西也會隨之隕落,之前所有的籌謀和努力就都付之東流了。
他銀牙緊咬,與身體內部快速升騰的麻木和劇痛做最后的對抗。那種感覺煎熬極了,好似強弩之末,力量的源頭已經(jīng)斷流,他每強撐一步都艱難無比。
而手中的物件也好似越來越重……
他一個趔趄險些把臉摔在泥土里,面朝下癱在地上,雙手卻保持上揚的姿勢。月色慘淡之乍地看來,這是一個相當奇特而詭異的姿勢,好像溺水者最后的掙扎一般。不過他這么做只是為了手里的東西,這個唯一能救他出萬劫不復之境的東西。
這奇絕的姿勢又耗損了他相當?shù)捏w力,他知道自己維持不了多久。冷風口風浪翻涌,很快蠶食他身上的溫熱,眼皮漸漸合攏,手臂漸漸僵直,心跳漸漸緩慢……帶著秋霜的枯葉悄無聲息地落在他身上,也似乎片片有千鈞之重。
有人嗎?
誰來都好!
他已面如土色,眼球暴凸,卻還不肯放棄這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只能在心中默默吶喊,祈禱自己能安然度過這一關。
他不敢奢求自己的祈禱能得到回應,但他視所能及的地方確實看見了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一雙腳正向他走近……
……
翌日回轉上清,和妶與烏圖長老二人將匣子窨的所見所聞一一告知巨魄,接連四起兇案起因如何、結果如何、線索如何、細節(jié)如何,都竭盡清楚地回憶了一遍。
巨魄聽了好一會兒才捋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最令人難以置信的就是寺主本人也在這場兇事中坐化而去,匣子窨現(xiàn)下群龍無首,一片散沙,恐怕要頹靡好一陣子了。
巨魄沉聲道:“迦古羅毗鄰危戈不涅,原本不是什么福地,此番死的四位仙上都是我上清中人,其族人縱然想抓住不放,奈何主人已故,所謂的兇手也已力盡而死,終究是無可奈何的了。我本以為能從匣子窨揪出零九六的蛛絲馬跡,沒想到最終還是徒然無功?!?p> 烏圖道:“零九六想來狡猾莫測,行事大多出其不意,若是靜待對方留下什么破綻,估計希望是微乎其微的。前幾日查訪東夷一事陷入了僵局,零九六近來又沒有什么動靜,恐怕境況有些棘手了?!?p> 和妶道:“聽聞君上近來探得關于零九六的重要線索,卻不知是什么?”
“本君正要提起此事,”巨魄眼中精光一閃,“本想找沉粼仙上在的時候再說此事,既然和妶姑娘問起,那便先說也無妨?!?p> 原來就在和妶往匣子窨赴宴這幾日里,樓澈、玹璟、巨魄三人遍查上古仙籍,將毐川除東夷外的古國都翻遍了,只有一個國家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那個國家名叫青瀛,原是毐川七十二國中最為強大的一國,五百年前與東夷一樣被一場大雪崩掩埋滅跡。青瀛的族長后庚,曾是天帝初登基時的股肱之臣,明里承擔上清禮樂儀式,暗地里卻是——古籍記載至此而止,后頁更有大量遭到損壞,字跡模糊艱澀,難以辨認。
和妶道:“青瀛?這個名字從前倒也聽說過。我聽聞青瀛一族的守族神物乃是一用精金黃銅打造而成的黃鐘,故青瀛族人世世代代以黃鐘為復姓,是毐川里靈力最為高強的氏族。”
烏圖道:“話雖如此,可又跟零九六有什么關系呢?”
巨魄正色道:“長老有所不知,這青瀛族母的娘家正是那東夷一族。東夷在時,其皇子介瑜與青瀛太子便是有生死之誼,兩家世代聯(lián)姻,私交甚密,東夷更一度欲與青瀛合盟。既然零九六又跟東夷的關系不清不明,他若真非是東夷遺孤,這一條又一條的人命,便可能沖著青瀛而來。我與亶爰仙上商議良久,覺得此事甚為可慮,這才告知二位仙上?!?p> 和妶聽巨魄說得在理,道:“青瀛既為陛下初登基時肱骨之臣,必然在上清留下大量的密宗典籍,想來我等請個旨意遍尋天機閣,必然有更多收獲?!?p> 烏圖搖搖頭,道:“和妶姑娘此言差矣!前幾日陛下剛剛下了旨意禁止再行深挖東夷之事,此事公然搜查,豈不是棄陛下的旨意于不顧?”
和妶恍然,這才想起前幾日還有個禁東夷令剛剛下達,輕聲道:“在下實失言了。既然陛下早有旨意,此事確不好再查下去了……可是亶爰君那樣復仇心切,又怎能甘心?”
午時和妶回到芳汀,本想將青瀛一事告知于沉粼,卻四處不見他的蹤影。恰巧春去逢夏至,小花園里那兩棵子母荼蘼樹早早地盛開了,白燦燦地如星落遍地,清芬遠道而來,美到極處。
她定睛一看,樹下儼然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人影,女子拿了個手絹時時托起墜落的白瓣,翩然旋動,宛若荼蘼的仙子一般。
和妶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平日里芳汀是上清最靜謐的所在,今日不知是怎了,竟會碰見一對卿卿我我的戀人?
那二人仿佛也注意到和妶的到來,女子止住舞步,男子微微回過頭來,詫異道:“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