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甲蟲和蠶

　　孟時感覺背后有點涼涼的，于是轉(zhuǎn)頭看了一眼。

　　預(yù)想中“班主任的凝視”并沒有出現(xiàn)。

　　起身走出房間看了一眼，確定老媽真的沒有回來。

　　孟時回到了相機前面，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打起精神，說道：“我的不顧家人反對，一意孤行去北漂的行為，確實很欠揍。”

　　“不過，我并不建議家長用體罰這種形式教育小孩，這樣是不可取的。”

　　孟時搖著頭。

　　然后話風(fēng)一變。

　　“我建議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不要給孩子犯錯的機會?！?p>　　“不能慣著，必須報補習(xí)班！”

　　咳咳咳，語氣有些激動，于是又咳了起來。

　　“暑假的時候，孩子愛看手機、愛玩游戲、晚上不睡、白天不起，怎么辦？多半是閑的，送去楊教授，不是，送去上補習(xí)班就好了?！?p>　　“作為一個過來人，我用親身經(jīng)歷告訴各位家長，千萬不要讓孩子閑下來?！?p>　　孟時的老媽，夏琴同志，她作為一個人民教師，平時的興趣愛好，除了在學(xué)校教育學(xué)生，就是在家里教育孟時。

　　寒假還好，假期短，加上過年事情多，孟時還能自由一點。

　　而暑假除了去阿爺那里待一兩個星期，其他日子太難熬了。

　　坐在熟悉的房間里，那些本已經(jīng)淡忘的記憶，突然銳起。

　　孟時費勁的把吉他從包里取出來，拿在手里，痛心疾首，“如果當時我媽給我多報幾個補習(xí)班，我哪里有時間練這個玩意啊！”

　　“如果我不練這玩意，211/985還不是任我挑，血的教訓(xùn)啊，家長們，快給孩子報個班吧。”

　　孟時像個推銷暑假班的無良奸……

　　不是，孟時為祖國的教育事業(yè)，操碎了心。

　　說完這段話之后，孟時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他僵硬的轉(zhuǎn)動脖子，對著相機說道：“沒有家長看嗶站？”

　　雷擊，黑白畫面，悲催的BGM。

　　孟時露出了一個很誠懇的微笑，“同學(xué)們，建議你們把這個視頻轉(zhuǎn)給自己的父母?！?p>　　嗶……

　　“言歸正傳，等一下我媽回來，我會直接認錯?！?p>　　“以我對她的了解，她不僅不會原諒我，還會用冷暴力對我，她會無視我，表現(xiàn)出我沒你這么個兒子的樣子，折磨我脆弱的心靈?！?p>　　“不過，我有辦法對付她?！?p>　　孟時和莫須有的觀眾隔空交流。

　　同時他也是在和自己交流。

　　上一次看過自己拍的視頻之后，孟時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新的交流方式和看待問題的角度。

　　把當前的自己拍下來。

　　過一段時間再看——就是未來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之間的交流。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因為河流每時每刻都在流動變化。

　　但，如果你把過河的瞬間記錄下來，那你就可以一次次的踏進那個時間，那條河。

　　而且你還會發(fā)現(xiàn)當時因為趕路，而錯過的風(fēng)景，一點點在你眼前展開。

　　一片你叫不出名字的樹葉，打著旋順著河水往下。

　　一只被驚動的小魚從你腳邊溜了過去。

　　快上岸的地方有一塊很漂亮的鵝卵石。

　　天空上的云倒映在水里，它隨著水面波紋扭曲的樣子很搞笑。

　　影像能記錄并定格改變，所以第三人稱視角既有意義，還能把主觀轉(zhuǎn)化成客觀。

　　孟時發(fā)現(xiàn)自己，越發(fā)的喜歡相機這種能記錄時間的東西。

　　光影之間的流轉(zhuǎn)，讓人著迷。

　　咳咳咳。

　　孟時摸了下自己的額頭。

　　雨停了?；丶伊恕摲藥滋斓母忻?，也徹底燒起來了。

　　拿著水杯出去。

　　在廚房的柜子里，找出來一盒感冒沖劑。

　　沖了一包感冒沖劑，喝下去。

　　這種東西預(yù)防還有點用，面對重感冒……算是聊勝于無吧。

　　看了眼時間。

　　按照琳姐的性格，自己踏上公交車的那一刻，老媽就應(yīng)該接到了他回家的信息。

　　而且這幾天他的情況也會一點一滴的被琳姐轉(zhuǎn)達給她，畢竟連老爹都從姐夫那里知道了一些他的情況。

　　孟時原本已經(jīng)做好了，開門就看到老媽坐在客廳里等他的心理準備。

　　但現(xiàn)在都快十二點了，補習(xí)班也不能這么辦啊。

　　難道她真的不想見到我？

　　“你出去以后就不要回來了。”

　　孟時突然想起記憶里，老媽失望的說出這句話。

　　另一個世界，她雖然婚姻不幸，但是至少孟時很爭氣，給了她依靠和驕傲。

　　但這個世界的孟時走上了另一條路，他不僅反抗教育，甚至追隨了老爹的腳步。

　　想到這里，心莫名的揪了一下。

　　“咳咳咳咳咳?！?p>　　這一咳起來好像要把肺給咳出來。

　　孟時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等氣喘勻后，拿出手機找到老媽的號碼撥了過去。

　　響了兩聲之后，她掛斷了。

　　沒等孟時多想，門口響起了鑰匙開門的聲音。

　　孟時心里一急，又咳了起來。

　　門外的人似乎聽到了咳嗽聲，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停了一下。

　　孟時忍不住站了起來。

　　防盜門開了。

　　那張仿佛隔了一個世界的臉，穿過模糊的記憶，再次映入了眼簾。

　　在錄制視頻、等待她回來的時間里，孟時感覺很輕松，隨口閑談之間，腦子里各種各樣有趣好玩的創(chuàng)意，不斷的冒出來。

　　“媽，我錯了！”

　　“聽我的，原諒我！”

　　“我不覺的這是個問題，馬上原諒我！”

　　“我不要你覺的，我要我覺的，我說原諒我，就原諒我！”

　　“我就要你原諒我，你給我馬上搞定，要不你別干了！”

　　孟時甚至已經(jīng)決定在見到她的那一刻，用“霸道明學(xué)”，把她徹底惹毛，讓她好好的發(fā)泄一下心里的怒火。

　　這樣視頻既有梗，老媽也能消氣。

　　但這一刻。

　　老媽推門進來的瞬間，看著她的臉，孟時愣住了。

　　一肚子的騷話說不出來，哪怕感冒發(fā)燒也不停在轉(zhuǎn)的腦子，木了。

　　“媽…”

　　開口，聲音嘶了，嘴唇干了。

　　“咳咳咳，咳咳咳?！?p>　　孟時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沒有痰的干咳，難受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去醫(yī)院?！?p>　　沒有預(yù)想中的無視，也不是大發(fā)雷霆，就只是一個下班回家，看到兒子病了，神態(tài)有點著急的母親。

　　坐在去醫(yī)院的出租車上，兩個人沉默著。

　　孟時想開口說點什么，言語是他最擅長的東西。

　　但不斷的咳嗽，還有復(fù)雜難明的心情，讓孟時始終組織不起語言來和她說些什么。

　　而她除了上車的時候，和司機師傅說了聲，麻煩您，去二醫(yī)，也再沒有開口。

　　她沒有化妝。

　　黑框眼鏡擋住了柔和的眼眉，讓人無法從她的眼里看到什么情緒。

　　但抿著的嘴和攥緊放在膝蓋上的手，讓孟時知道她的心里并不平靜。

　　“咳、咳咳、咳”

　　孟時用手彎捂著嘴，傳出來的咳嗽聲有些沉悶。

　　她攥緊的手松開，動了一下。

　　“二醫(yī)到了?！?p>　　司機停車回頭說道。

　　“謝謝您。”

　　她張開的手在大腿上握了一下，然后對司機點頭，付款下車。

　　孟時如同小時候一樣，緊緊的跟在她身后。

　　她沒回頭看，走路還是那樣腰背挺直，每一步之間都好像丈量過。

　　不過她走路的速度，沒有以前快了，小時候孟時需要小跑著才能跟上她。

　　亦或許不是她慢了，而是孟時快了。

　　孟時雖然跟在她身后，但卻能想象她現(xiàn)在表情。

　　雙眼直視前方，嘴抿著，嘴角微微向下，表情嚴肅又刻板。

　　她的學(xué)生一定都怕她，在背后起一些滅絕師太之類的外號，安在她身上。

　　哪怕在孟時眼里，她現(xiàn)在依舊和年輕的時候一樣漂亮。

　　這是一個和老爹完全相反的女人。

　　他們出人意料的走到了一起，然后又順理成章的分開。

　　她掛了急診。

　　“感冒四五天了，前幾天低燒，有一點咳嗽，吃過些藥，但沒效果，早上出門的時候可能淋了一點雨，現(xiàn)在咳的厲害……”

　　看著老媽皺眉，一絲不茍的對醫(yī)生訴說著病癥，孟時發(fā)現(xiàn)他并沒如自己想象中一樣了解她。

　　如果孟時是一只，性格惡劣，張牙舞爪，渾身硬殼的甲蟲。

　　那她不過只是一只蠶，她不停的吐絲，直到把自己結(jié)成一個繭。

　　蠶繭看起來密不透風(fēng)，如石子一樣堅固，但其實無論外殼和心都是柔軟的。

　　孟時之前一直以為自己了解她，認為她是一個很硬的女人。

　　但其實孟時從來沒有去觸碰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