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嗜甜能夠一生甜蜜幸福,那我情愿吃一輩子的糖,哪怕滿是蛀牙,疼到憂傷。可惜,有時候,越甜越苦。
——《木槿記》
七月,拖曳著六月的尾巴,將流火帶到人間。熱,熾熱,覆蓋了整座涼城,卻獨獨遺忘了城南。即便是陰涼至極,這片被遺忘的角落,也鮮有人問的津。
先人駕鶴歸去,天堂不再有悲傷,“鶴園”,是這城南一角的名字。黑褐色的泥土上是粗壯的樹木,繁茂的樹冠,遮天蔽日,一片又一片,一枝又一枝,數(shù)不清的樹葉,綠得發(fā)亮,讓人心悸。滿園的大樹,造就了滿園的綠色,成就了滿園的陰涼,這油光發(fā)亮的綠色在酷暑的夏天里,是那樣的沉默,與那一座座無名的、有名的墓相得益彰。
木槿著一身白色長裙,懷抱著一簇黃色雛菊,從“鶴園”的入口緩緩走進,終是在一方墓地前停住了腳步。蘇杭舫與陳藍之墓,愛女蘇木槿,看著墓碑,木槿彎腰將雛菊放下,后退鞠躬。
“父親,母親,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沒有勇氣來看你們,我總想著,我不直面這冷冰冰的墓地,你們就都還在……現(xiàn)在十年過去了,我終于站在了這里,你們的囡囡考上大學了,一個月后,我就啟程去京城了,去那個你們相識相知的學校,去那個人在的地方……”站在墓地面前,木槿喃喃自語,似乎做出了什么決定,又似乎是取舍了些什么,神情黯然,仿若失了魂魄的木偶。
“父親,你說你穿上那身衣服,就要對得起肩上的徽章,但我真希望你是個平凡的人,甚至是自私的人,自私到心里只有自己的小家,然而,你卻一心想做人民的英雄,哪怕你明知道那個人他不配,哪怕那個人是你所不齒的對象……或許你是想到過不值得的吧,但你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去用你寶貴的生命換回了他的生命……你和母親,一個為了所謂的大義,一個為了保護我讓我更好的活著,選終究是拋下了我?!迸L吹過,樹葉沙沙作響,掩過了少女的聲聲哽咽。
墓園是寂靜的,是孤獨的,是被世人想要遺忘卻始終懷念的。墓碑上刻有的姓名,是未亡人對逝者一生的終結。一方墓地,埋葬了骸骨,埋葬了所有與塵世間的牽扯,唯有生者對所有過往念念不忘,想要從那一筆一畫的只言片語中尋找出零星線索,執(zhí)著地想要窺探些什么。木槿最后深深地看了一下墓碑上的粗紅字體,閉眼仰頭,將淚水拭凈,而后轉身離開。
依著來時的路,木槿面無表情目不斜視地走過樹木墓地,與一男子插肩而過,那男子穿著一身黑色西裝,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看著一副斯文模樣,男子一手提著一壺酒水,壺上掛著兩個酒杯,一手抱著一束鮮花。
男子與木槿背道而馳,一路走到蘇杭舫與陳藍的墓前??吹侥鞘r活的雛菊,男子輕挑眉頭,似乎在沉思除了自己還有誰會來這里,又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側身回頭探了探,想要找尋出那人的蹤跡,然而除了一園的寂靜,他什么也沒有尋到。
男子放下手中的鮮花,索性也不去深思探究雛菊的主人是誰了。將酒杯從酒壺上摘下,壺口傾斜,倒出了兩杯濁流,一杯放在了墓碑前,一杯握在手里。
“杭舫啊,在隊伍里,你是我最親的兄弟,最后的生死關頭,也是你舍身救了我,但你不該救我啊,我蕭景天有罪,我罪該萬死,禍端是我惹來的,最后卻讓你送了命,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嫂子……8年前,我轉業(yè)了,轉到了京城大學,離開了刀子口舔血、和亡命徒搏斗拼命的日子,這樣也挺好。”蕭景天摘下了眼鏡,輕微揉了揉眼睛,端起了墓碑前的酒杯,把酒水灑在了墓地上:“這是你最愛喝的52度米酒,我喝不來,每個一口就像火在胃里燒著了一樣,而你常說男子漢不喝點烈酒怎么行呢?但是為了出任務,你就從來沒有喝過幾次,今兒個呢,我舍命陪君子,陪你喝個夠本,喝個盡興!”說著,蕭景天舉起酒杯,仰頭一口喝下。
就這樣,蘇杭舫一杯,蕭景天一杯,一壺烈酒被分了個干干凈凈,一滴不剩。癱坐在地上的蕭景天面色潮紅,眼神迷離,嘴里不停地念叨著:“杭舫啊,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不知道你會替我擋那一顆子彈,我不該受金錢迷惑,與賊人勾結,更不該上演那場苦肉計,想要打消你的疑慮……但你也不應該懷疑我呀,要不是你來質問我,我也不會聯(lián)系金老大來暗殺我呀,我是有苦衷的呀,這么多年的兄弟,我是不會害你的呀……”一會兒表露出懺悔之意,一會兒又面露狠色,喝醉了的蕭景天抱著蘇杭舫的墓碑情不能自己。
太陽光線順著方向偏移著,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傍晚,醉醺醺的蕭景天踉蹌著起身,把金絲眼鏡扶正,從口袋里拿出了一粒解酒丸塞進嘴里,閉眼,靜靜地站立了一會,醒酒。
蕭景天睜開雙眼,雙目回復一片清明,他捋平西裝上的褶皺,撿起地上散落的酒壺和酒杯,再次回頭看了眼墓碑,而后大步地向著出口走去。
人來了,人又走了,熱鬧是別人的,孤寂才是自己的。逝去的人帶著所有的秘密,埋骨土地之下,活著的人相信著死人不會說話,假意也好,假情也罷,看一眼,祭掃一番,自己便心生慰藉,將提著的、心吊著的膽安穩(wěn)地放進肚子里,這些心中有愧的人啊,帶著溫暖的面具生活,他們總是替自己找好了千萬個理由,自己原諒了自己,替死者寬恕了自己。
腳步聲越來越遠,人的身影溶為一個黑點,并逐漸消失不見,“鶴園”重歸寂靜,唯有那墓前的朵朵鮮花及濕潤地面上散發(fā)出的醉人酒味兒證明了曾經有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