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手藝人

　　嘉揚在兩個兒子都成婚以后，像是被掏空的煤礦，家里只剩下村子西頭一落簡陋的土墻坯子房，只能提出滿是咸味的水井，院子西面的八頭水羊，還有裹著小腳的老伴。

　　每天夜里只要嘉揚閉上眼，久遠(yuǎn)的記憶都會拉扯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走入那個充滿戰(zhàn)火的泥潭，那只被大炮震聾的右耳就會變得十分靈敏，口號聲，嘶喊聲，讓他下尿褲子的槍炮聲不斷地在夢里重演。一個夢醒的雨夜，他全身冷汗地走出低矮的門楣掛著紅色辣椒房屋，循著細(xì)微的啃食聲，在廚房灶臺下捉到了那只自從他的房屋蓋成以來每夜都會拜訪的黃鼠狼。黃鼠狼的尾巴強勁有力如水中潛伏的毒蛇，毛發(fā)細(xì)長散發(fā)著金色的光芒，尤其那雙黑色鬼祟的眼睛，似乎可以看到地獄的深淵。嘉揚拿出家里的菜刀，咬著黃色的牙齒剝下了這只魔鬼的皮。就在剝到那條全力擺動的尾巴尖時，黃鼠狼終于一命嗚呼，發(fā)出令人寒毛發(fā)怵的尖叫，如地獄里冤死鬼魂的呻吟終于從地獄出口處的裂縫滲出。

　　嘉揚把那張顫動的鼠皮做成了一個耳罩，完美無缺地套在右耳上，從此再也沒有摘下來。直到他一百歲即將躺進棺材時，還在安排他兩個已經(jīng)牙齒快要掉光的兒子讓他帶著這個陪伴了七十三年的寶貝。也就是這個猶如護身符的寶貝，赦免了他多年的苦難，夜里再也聽不到雜亂的聲音。從此人也變得更加積極，樂觀，哪怕在他晚年時，自己的那幢破房子因為退林還耕，退屋還耕的政策而被作為廢棄的房子被推土機夷為平地，兩個兒子在母親去世后對他的不聞不問，他也可以拄著拐杖和運營的父親大桐一起在集會時哼著小曲逛街。

　　嘉揚的兩個兒子在村子里的人看來自然是守文更有出息，盡管他更加喜歡種植葡萄，但還是作了讓人尊敬的濟世醫(yī)生。二兒子守武卻繼承了父親編籮織筐的手藝，每逢集會就會拉著架子車載上自己的產(chǎn)品去銷售。

　　守武每天都要沿著溝邊，在一棵棵長著綠葉和針刺的楊樹上用鐮刀砍下細(xì)長柔軟的荊條，再把它們捆進舊衣服上撕下的布條里。當(dāng)他邁著堅定的步伐，將背后捆成小山堆的荊條背回家，晨霧散去，村子里開始喧嘩后，他關(guān)上家里厚重的木門，開始了一天的工作。仿去多余枝葉的荊條需要在溫水里浸泡一天，然后拿出來在屋子里的木板架上陰干。陰干后的荊條更加柔軟，可塑性很強。手藝人用鐮刀把荊條兩頭削尖，為了保護荊條外面的棕色樹皮的完整性（因為樹皮被破壞后筐籮用不了一年就腐爛了），他需要用大拇指把荊條上的針刺一顆顆摁斷。等針刺全部清除，他便弓著身子，用寬大的雙手將黏轉(zhuǎn)的荊條一把把擰進細(xì)密的“井”子，最后變成穩(wěn)固扎壯的成品。有時候出于手藝人的藝術(shù)天性，他還會在籮筐底部另加一些更加細(xì)長的荊條織出美麗的花紋，或者文字。這樣更加精致的手工藝品當(dāng)時很好賣，當(dāng)然價格也更高。但這種手藝對于手指的傷害性是無法估量的，多年后，他那雙手指變形，指甲蓋發(fā)黃幾乎脫落的丑陋的手不禁讓親眼目睹的人感到恐怖。

　　他的手藝也注定了他的性格沉穩(wěn)，淡泊寡言。這門手藝為他在當(dāng)時說媒找媳婦提供了保障，畢竟有一技之長，在和大家同樣種莊稼之外還能有外收入，而且人又老實，受不著氣。

　　他的媳婦桂云就在一匹用來干農(nóng)活的黑馬拉的架子車上，穿著樸素的紅色婚裝走進了這個木板架子上擺滿潮濕的荊條，地面水溝縱橫的家。結(jié)婚后，她曾主動整理過院子，用厚厚的草木灰掩蓋住四竄的水流，把荊條全部堆在一個屋子外面踩不到的地方。這樣的舉動讓守武很不適應(yīng)，甚至在他工作時總會忙中出錯。最后，他無奈地阻止了妻子：“還是原來的樣子吧，求求你……”

　　桂云看著這個說話小聲小氣，懦弱無能的丈夫，哭出了眼淚。她拿著幾件衣服，沒有向正在埋頭工作的丈夫告別，在塵土飛揚的晚上走回了娘家。這個潮氣充塞的新家，總是讓她全身長滿令人瘙癢的紅痘，甚至出現(xiàn)月經(jīng)混亂，她想離開這里一段時間來勸說自己順從這從一而終的宿命。

　　兩年后，她為守武生下了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對于種地一竅不通再加上編織緩慢的丈夫在這時完全滿足不了家庭所需，生活變得更加窮困。她開始變得絮絮叨叨，經(jīng)常歇斯底里地抱怨丈夫。窮困會把人逼進讓人討厭的池沼，讓你舉步維艱。為了省錢，她開始勸說著老實的丈夫，讓丈夫和外面的親戚斷絕來往。甚至自己也和丈夫那樣很少出門，把自己關(guān)進陰暗的房子里。即使是后來守財家兒子的兩樁婚事，大哥守文唯一的兒子永禮結(jié)婚，他們都淡定自若地拒絕了參加，隨禮錢太貴了。

　　就在村子里瘋狂的人群都在自家以前打場曬小麥的地方挖掘坑穴，座上龐大的蒸餾鐵鍋時，他沒有前去詢問他們在干什么，甚至走近觀看也沒有。或者說他對于種植留蘭香的興趣并沒有對堅守自己的手藝更加濃厚吧。當(dāng)他家的小麥旁邊長滿綠油油的隨風(fēng)搖蕩的留蘭香時，他的心底不知為什么竟然還有一些竊喜。

　　守武成為了全村開啟輝煌詩篇的局外人，在一片蓬勃之外享受著獨自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