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黑水圣池 (一)
竟是故地。
眼睛不會騙他,他來過。
“前方就是黑水圣池?!崩献婺钢钢珮鋮擦謭F團圍繞的那片空地,黝黑眉毛根根分明,有著與年紀全然不符合的堅毅和蓬勃。
記憶猶新不由心虛,畢竟他的腦子也沒摔壞,不過就是不久之前剛發(fā)生的事情。
灌木林赫然呈現(xiàn)在面前,熟悉的感覺再度襲來,似故人由遠而近。緊隨在老祖母側(cè)旁,頭皮一陣陣發(fā)麻,枝椏從他身上打轉(zhuǎn)拐彎,咔嚓聲響不絕于耳,應(yīng)和著心跳聲。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覆蓋在胸口,企圖不讓如鼓的心跳被聽見,隨即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便垂落在腿邊,沁出冷汗。
一路向前,下了山坡,繞過一條彎曲小徑,從喬木交織成高拱門下鉆出,竄入鋒利的叢草中。不足百步之遠,他們便來到黑水圣池前。從石門打開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知道熟悉感因何而來。然而心淵深處卻有一絲希翼,一直自我安慰只是相似而已,反正南方野林哪都一個樣。
踏上故地,黑土地毯般漸漸展開。他的心開始發(fā)顫,殘垣斷瓦如經(jīng)歷了一場攻城之戰(zhàn),滿地殘骸觸目驚心。
證據(jù)確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錯?全憑老祖母一張嘴說道,如何是好?
黑水順勢流淌已經(jīng)與地融為一體,長鉞如死尸橫陳在四處,壓垮了不少的高草和細枝。除了那黑水池子還留下半個身子,其他建筑都已經(jīng)面目全非。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風暴掠奪,破左耳當然清楚這是誰干的。不斷吞咽著口水,緊抿著雙唇,一邊竭盡全力掩飾即將暴露的狼狽,一邊盤算著如何對老祖母交代他和田老頭的所作所為。
然而,還沒有等他從熟悉的普語中找出恰當?shù)脑~匯,她已經(jīng)開了口:“上一任老祖母說過,能夠釋放百獸之王靈魂的人,定然是天地為真神做出的最好選擇?,F(xiàn)在你還要說你不是他嗎?”
老祖母的眼睛仿佛要生吞活剝了他。
“純屬巧合吧,當時田老頭也在場?!彼缓寐柭柤纭?p> “你對自己沒有信心?”老祖母問。
“無憑無據(jù)就認定是我,這么大的一件事,真神未免也太隨便了?!惫馐锹犅牐腿缫蛔尜飞桨愠林?,他又不是傻子,自然不會認的。
“你喜歡儀式?”老祖母突然一問?!按耸拢藭r你不信也是自然的,畢竟無論是人族的誰,都不會輕易相信這些話。有時恍惚,我也不信女族的命運和長生不老竟是如此,常常以為不過是一場噩夢而已?!?p> “??!”他確定自己不是這個意思?!拔艺鏇]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是碰巧掉了下來?!?p> “女族日夜盼望,終于在滅族前盼來了救世者?!?p> 滅族?聞言,他的肩膀近乎坍塌,看來是繞不過去了。“救世者到底是干嘛的?”他必須先弄清楚這件事情,否則隨口答應(yīng),誰知道是不是要活煮田老頭呢?
盯著老祖母的雙眼,他企圖墜落其中趁機了解女族,然而落空了。不過有件事情,他非常確定那便是老祖母沒有撒謊。沒有理由,就是一種直覺。
“歸位秩序?!崩献婺刚f。
“啊”他吸了一口氣,猶豫著如何開口告訴老祖母,他根本不明白她在說什么鬼話。
興許是一眼看出了他的疑惑,老祖母立即解釋道:“女族只是想回到長生不老之前,做個尋常人,經(jīng)歷生老病死而已?!?p> “啊”他叫了一聲,歪頭看老祖母胡說八道。都長生不老了,還想回頭做個會死之人?好吧,野人的腦子真的不夠用。
不過,救世者這三個字應(yīng)該是巫師之言,他倒是能領(lǐng)悟個大概,歸位秩序那又是個什么東西?從未聽田老頭提起,這時劈開腦袋,也翻不出相關(guān)的線索。
腳下的尖銳石塊割破了他的鞋皮,發(fā)出一細碎的斷裂聲。女族并不熱衷于皮革制成的靴子,皆是以草編織就,鞋內(nèi)縫制碎布做里,野人腳底板繭子如鞋墊子,也能感覺到柔軟。
看老祖母望著自己不發(fā)一言,“你的意思是?”他只好開口問。
“回家?!崩献婺嘎冻隽似诖谋砬椋拔壹壤^任了老祖母,就必須帶著女族回家?!?p> 他完全聽不懂什么意思,難道女族不住這里?或許她們也像自己,從某個伶俜山而來。
“救世者是大道賜予回歸秩序的最后機會,是真神留給各族及流浪者的慈悲,亦是恩賜女族最后的希望?!崩献婺阜值蒙跏乔宄?,神情如湖水起了波瀾。
“那是你們的事情?!边@些話光是一聽就比伶俜山還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要是田老頭在就好了。
“你是救世者?!崩献婺缚粗拖裨诳匆粋€手里拿著金子卻以為是石頭的傻子。
“我是破左耳?!?p> “你是真神......”
“我沒見過真神,也不想做什么救世者?!?p> 老祖母聽罷面露不悅,卻淺淺地蟄伏在臉皮下,怒氣始終未浮出臉皮?!澳悄阆胱鍪裁??”她問。
“勇士。”他沒打算遮掩內(nèi)心的欲望。“野林第一勇士,就像野林的虎王。”
“救世者亦是勇士,虎王不過是自己為王,救世者卻可以創(chuàng)造很多王者,乃是王者之中的第一勇士。”
老祖母眸底一閃而過的輕蔑,幸好被他及時攫住了?!拔覍臉O不熟?!币傲炙€未曾遍布足跡,荒極更是遙不可及,更何況他就是破左耳而已。田老頭老是提醒他做人要腳踏實地,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荒極?”她輕蹙起眉頭,“若然大過荒極呢?”
“大過荒極,世界便是荒極和野林,還能大到哪里去?”
無知感再度吞噬,低頭看了一眼腳趾頭,他還是堅持澄清?!霸僬f一遍啊,我是野人往破左耳,從小生活在野林里,與獸類同存,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救世者,更沒有任何能力能拯救別人。你們的事情,我不懂也不想懂?!?p> 很多時候,我連自己都救不了,只是這樣丟氣勢的話打死也不能說出。盡管被告知老祖母是個老人,且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女人,可站在他眼前的模樣根本是個年輕的漂亮女人。田老頭有一句話,此時他倒是頗為贊同;女人應(yīng)該被男人保護,特別是看起來漂亮且柔弱的女人。無論不知真假,此事都不是他能力所及,他也不敢亂吹牛皮,畢竟老頭還在她們手里。一碼歸一碼,贊同歸贊同,越是漂亮柔弱的女人越是需要提防,這個道理他懂,可誰知道她們會不會拿著人皮囊來做劍套呢。
老祖母聽罷,望了他一眼,滿目困惑滑落在嘴角,直往地下墜去?!捌鋵崨]有人知道被選中的救世者究竟是何人,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彼膰@息如半透明的棉絮,融化在光亮中?!澳阋粫r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p> “反正我不是?!彼緡伒馈D_下狠狠一踢,一小塊碎石騰空而起,劃過草腰,旋即落下。腳拇指上傳來的疼痛使得右腳不禁蜷縮起來,雙眉打結(jié),他仍然保持著站立之姿。
“你為什么不愿意當救世者呢?”老祖母移步上前,輕聲問道,“有何難言之隱?說出來,或許我能幫上忙。”
在老祖母寶石般雙眼的注視下,他的頭越來越貼近胸膛??桃饣乇芩难凵?,卻仍然感覺頭頂之上有兩束光芒,區(qū)別于她冰冷的氣息,倏然要炙熱烤人。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要什么理由!”究竟他要如何說,老祖母才能明白不是和不想是有區(qū)別的。
“救世者比勇士厲害?!彼岢隽艘粋€理由。
長嘆一聲,彎腰撿起了一塊黑墻的碎石,似乎沒法和老祖母說清楚了,他被迫無奈只好坦白道,“我連救世者三個字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今天是我第一次從你嘴里聽到這三個字。你們口中的他是什么人,應(yīng)該做什么,我都一無所知?!逼照Z倒是說得流利,可寫......他的手指頭還是喜歡決斗,胸腔里的壓力越來越大。
隨即,他扭頭躲開老祖母的眼睛,滿目的期待緊隨不舍,如兩團烈火一般炙烤著他。
他什么都沒做,她已對他有了失望,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其實我也知之甚少,上一任老祖母離開時,告知我的事情并不完整,如今我也回答不了你何謂救世者。救世者的使命,天地知道,想必時候到了,你自然會有所感應(yīng)?!彼p嘆一聲,柔荑橫指?!翱v然你我辯上幾天幾夜,誰也說服不了誰。你究竟是不是天地選中的救世者,并非難事。只要你踏入這黑水池中一驗,自然知曉?!?p> 順著她的手所指示的方向望去,破左耳發(fā)現(xiàn),此時的黑水池與他之前所見的已有所不同。
如墨汁濃稠的黑水仿佛被稀釋過,漸變澄清,天穹開始落進池子,與河中倒影并無二致。
池中還盛著一半的水正波光粼粼,緩緩朝低矮破壁處流出,先前被黑水浸泡的土地又被刷洗。
“為什么非得我來當救世者?”他低吼望向池底。
不知道何處是源頭的清泉不斷噴涌,直朝著低矮破壁處流逝。將先前被浸泡過黑汁的土地一遍遍刷洗,然后混合著泥土向更低處流瀉。
“實非我們強人所難,這是天地、是南方野林、是真神選擇了你。藤老怪外的結(jié)界是真神之怒,除非是救世者,否則無人可破。能再三越過結(jié)界,闖入黑水圣池,還將囚禁在墻內(nèi)的百獸靈魂釋放?!崩献婺冈俅慰拷?,清冽的氣息氤氳了他,仿佛身在冰棺中?!肮盘倥甯试盖艚诖?,守護黑水圣池以求真神寬恕。無窮無盡的歲月荏苒,沒有人知道還要繼續(xù)與世隔絕多久才能重見天日。這幾百年來,女族生了死,死了生,沒有盡頭?!?p> 身體開始變得燥熱?!澳闼f的一切,我聽不懂。”他已有些無法喘氣,藍色天穹變深藍,濃郁沉實如碩大的巨石正緩緩下沉。
“你不需要懂,只要踏入黑水圣池就可以了?!彼潇o的眸底終于泛起了漣漪。
“我......”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縮,仿佛依然清澈如溪的黑水圣池更是可怖異常?!拔艺娴?.....我真的不是你們要等的人。闖入結(jié)界,打破了什么東西,都是巧合,總之就是意外。大不了,我?guī)湍銈冊倨鲆欢聣??!边B連擺手拒絕,又無可奈何地指著自己的鼻尖,再度聳肩表示。“我是野人王破左耳,不是人人都想要的救世者,我不是他,我是我自己?!?p> “無論是不是,請你進入黑水圣池吧!”她的眼神如鋼鐵般堅毅,伸手指引他往前邁步,絲毫沒有將他的辯解聽進去半句,“古藤女族為了你的到來,已等待了幾百年。”
“你聽不懂普語嗎?”破左耳嚷道,不斷踱步,抓著頭發(fā),不知道什么樣的普語才能解釋清楚莫名其妙的一切。何況古藤女族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差點脫口而出,一道刺眼陽光及時阻止了禍從口出。
太陽之下,他看見老祖母的心和她的眼珠子一樣愈發(fā)冰寒。
一股刺骨的寒氣正醒來,他清楚這是清冽欲寒,即將變幻出極度危險的攻擊。除了小心應(yīng)對,時刻提高防范,他暫時也想不出應(yīng)對良策。如果田老頭在這里就好了。那老頭定然有一套又一套對付女人的辦法,可惜他是野人。廝殺和搏斗才是他所擅長的手段,而不是拒絕女人和讓女人理解他的意思。
“進入黑水圣池,你就會明白一切了。真神定然會指引你找到答案?!彼冀K堅持一個信念,就像他相信野人的生存法則一樣固執(zhí)。
老祖母站立在他身后,身體散發(fā)著一股無形的氣體逼迫他移動腳步,走入池子中。圣池的水看起來越來越清澈透凈,就像隨時準備剝皮去骨似的,閃爍著熠熠之光。
“有危險嗎?”這種突如其來的信任如山一般壓在他身上上,近乎要爆炸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似乎已別無選擇,解釋和否認在老祖母看來都是廢話。她完全聽不懂他的憤怒和拒絕。不,她根本不容許他拒絕。
“你是真神選中的救世者,不會有危險?!?p> 一陣寒意又撞上后腦勺,旋即后背觸及一片柔軟。他壓制著胸腔內(nèi)的火氣,不由討厭和自己一般高的女人。此刻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他不喜歡別人在后腦勺上脅迫他,尤其是女人。
陽光被漸碩的黑布覆蓋,空中一群烏鴉掠空而過,留下足跡。
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