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投石問路（二）
總有恍惚，破左耳錯覺眼前的管家該是個年輕的男子，最多不過壯年。
老怪物沒有屬于他這個年齡該有的衰老神態(tài)，和一種上了年紀的男人應該有的老人味。至少他從來沒有在管家身上聞到過，管家的味道聞起來更像是年輕男人該有的，就像那天和他一起密謀殺人大計的男人才有味道。秘密，殺人恐怕不是秘密，那是交易。
“管家不應該埋沒在皮革店里，簡直大材小用了?！彼芍缘赝锵?，不過這話卻是田老頭對管家的評價。
“野人居然也會阿諛奉承，誰說生活不鍛煉人哪。說說，那我應該埋沒在何處呢？”管家眸底盡是戲虐?！坝袝r，我也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不過，有你們，還是有所樂趣的?！?p> 怒意肆虐在胸膛下，冷氣快速在鼻孔里穿梭?！肮芗腋袷且粋€精打細算的生意人，尤其喜歡公平交易?！彼嵝牙瞎治?，被冷水澆灌的腦袋異常冷靜。
“好一張厲害的嘴，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管家發(fā)出了雞啼般的笑聲，“我真的佩服你的勇氣。看來謠言不假，野人都是不怕死的。不過，你還真猜對了，我喜歡公平的交易。每個人都有自己所渴望得到的，互相幫助，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嗎？”
“那我需要什么？”他的聲音開始示弱。
“哎呦呦，剛夸完你，就變蠢了。”管家丟給了他一套干凈的衣服，忽然湊上前，直視他的雙瞳，仿佛可以勾出什么秘密。
兩道鼻息交織成曲，他本能后退而去，依靠在窗欞，此時鮮少有奴仆來，正適合私下交易。就算被發(fā)現(xiàn)，管家出入只需隨便瞎掰一個借口便可，誰會計較真假呢？
窗外霧氣卷著綿綿細雨，風聲似孤魂野鬼趴在窗臺上如訴如泣，令人心頭悲戚。
“管家是誰，破左耳只不過是個小公子的馬駒，有什么能耐和管家做公平交易？”他問。
和老怪物這種人動手動腳根本不管用，吃虧還的是自己。田老頭無數(shù)次交代，畢竟老怪物還有聽話的奴隸可驅使。而他，此時只有凍僵的四肢，在還沒有溫暖起來之前，和腐爛的樹杈沒什么區(qū)別。
爐火旁柴火上趴著的衣服，看起來十分干燥，就像這里的柴火，一點星火就能熊熊燃燒。開始想象衣物里頭藏著的溫暖，他太需要干凈的衣服來燒熱他冰凍的身體。否則再過一會兒，他就會像棚屋里的生獸皮一樣直挺挺，且了無生氣。
一把抓過衣服，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迅速更衣。
該死的，他還有的選擇嗎？反正讓他們看幾眼，也不會少一根毛發(fā)，更不會冷死。老怪物不知道潑了幾桶水，總之他全身都被灌溉過。誰愿意為了這點面子，活生生把自己冷死啊。
濕冷的衣服已經(jīng)凍僵，一片片如冰似的貼在身體上，陣陣寒意襲來，他直哆嗦。再這樣下去，永不了多久，野人王還沒有正式在野林掛旗，已經(jīng)去地府報到了。
“哎呦呦，我以為野人比較有勇氣呢？誰知道，比村民還不如?！惫芗页爸S道。
他是野人，可不是在乎面子的村落之民，空談看不見摸不著的骨氣。勇氣還能恐嚇猛獸，自討苦吃的骨氣有什么用？又不能當肉吃當衣服穿。忽然意識到，田老頭的務實已然灌入他的骨頭里，邊穿衣服邊納悶，為何樹子睡得這么死？
“野人只有勇氣，沒有骨氣。”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比起那些虛偽的人來說，我倒是十分欣賞你這樣直率的性子，相信我們之間的交易會非常愉快?！?p> 管家的直截了當教人意外。
“你能給我什么，我沒有什么所求啊。小公子給予的食物足夠我頓頓撐破肚皮，衣服被褥更是令我夜夜熟睡?！彼髦蕟?，猜測老怪物已然通過那個男人獲得他需要的通行憑證。
“真的嗎？”管家笑了起來，這次脖子里沒有扯出雞啼的笑聲，只是看穿了他，揚起嘴角誘惑道?！拔乙詾檫@兩張通行憑證，可以終結你們?nèi)碎g煉獄般的生活。真是可惜，我還以為你們做夢都想得到這兩塊鐵片呢？可見人老了，腦袋不好使了，看來交易做不成咯?！?p> 隨即，管家從暖手里伸出右手，顯擺著兩張鐵片，半個手掌大小，薄如樹葉，上面鉆了小孔，一條小繩子穿過，打了個結。
原來這就是通行憑證。通行憑證啊通行憑證，這就是那個賦予人擁有生存權利的資格證據(jù)。
就在眼前，觸手可及，心跳猶如大鼓奏響。
第一次見到通行憑證真身，破左耳激動難抑，幾乎手舞足蹈，可萬萬沒想到通行證竟然如此普通。
只要有了這兩張鐵片，從此他和田老頭就是自由身。無異于任何一個部落里的人，可以隨心所欲出入任何一個村子、城市，而城門守衛(wèi)絕不會拿起長矛捅向他。有了通行憑證，沒有人會在乎他們來自哪里，又將去往哪里，更沒有人懷疑他們是不是野人，又會不會是從竹海里逃生的嫌疑犯。
只要握住它們，他就可以不用當馬駒了。其實不知道何時起，小扒皮似乎轉性，不再熱衷騎馬游戲。每天除了吃吃喝喝睡睡，除非解手，否則根本懶得從床上爬起來。
日趨沉默，小扒皮常常望向一個地方，一發(fā)呆就是半天。
唉，就這么毫不起眼，甚至連個刺都不長的鐵片，居然讓野人王和經(jīng)驗老者窩在皮革店，日復一日刮獸皮洗獸皮。每天忍受刺鼻的臭味，壓抑胃液翻江倒海，還得咽下發(fā)霉的冷飯，睡在潮濕如冰的草堆上......一想到先前所受的苦，他的神情立即黯淡。
有些日子沒有見到田老頭了，不知道他過得如何？
“不如我來幫管家回憶一下那日，管家是如何承諾小公子必定辦好這件事情。”他收起傷感，淡定提醒老怪物。
小扒皮還沒有死呢。管家終究要把鐵皮交差，總不能無限期拖延。老怪物果然成精，兩塊鐵皮竟然要做兩次交易。即完成了小扒皮的交代，又可威脅自己和田老頭的未來。老奸巨猾根本不足以形容老怪物的可惡可恨。
然而眼前，他還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反擊，只好任由老怪物鉗制。早一天拿到鐵皮片，他和老頭就早一天脫離苦海。
“哎呦呦，瞧我這記性。真是老了，差點都忘記對小公子的承諾。年輕真好，令人羨慕啊。你看，還得你提醒我，要不然我真忘記小公子說過什么了?！惫芗尹c頭致謝，眼底盡是全盤在握的笑意，緊接著話鋒一轉?！翱墒鞘裁磿r候完成，卻全憑我一張嘴。皮革店里的大小事情，老爺和小公子根本不管不問，總管家更是樂得清閑，由我全權做主。這通行憑證來之不易，別小看它們噢。為了幫你父子倆獲得平民身份，可得打通好多道人際關卡，送多少金幣才買來這兩張鐵皮。瞧瞧，這可不是假貨哦，確是南林七子皆認可的通行憑證。小公子自然懂得，斷斷不會懷疑我的辦事能力。頂多催促兩句，又不傷身見血，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假貨？既然有假貨存在，管家又何以證明你手中的兩張毫無雜質(zhì)呢？”他心里一震，立即提出質(zhì)疑。
“哎呦呦，誰說野人四肢發(fā)呆頭腦簡單了。瞧瞧，都懂得驗貨了?！惫芗衣冻隽藵嵃椎拈T牙。
“和管家做交易，不能掉以輕心?！辫F皮將他冷卻的骨髓漸漸溫暖起來?！澳銊偃喂芗抑灰丫?，絕對不簡單?！?p> “被人重視的感覺真好?？赡銘{什么以為我可以勝任皮革店的管家呢，難道只是因為我老？”管家皺眉問道。
“那得看管家有多老？”他在試探。幸虧跟著田老頭混日子學了不少普語，否則早己敗了嘴仗。
“你覺得呢？”管家又把問題丟了回來。
“管家定有自己的人脈和門道，曾替老爺解決了不少的麻煩吧。”他差點沒有脫口而出，直問那個神秘男人的身份。
他自知還沒有完全掌握普語，更沒有達到靈活運用的能力。口舌之戰(zhàn)，他根本占不了老怪物任何便宜?？珊奘?，他又不能撲上去揍他。老怪物后面可還站著四個壯漢，比起他，個個都高出一個頭，四肢也比他粗大。若是一對一，他還有把握可以對付老怪物，但要以一對五，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破左耳謹記著田老頭的囑咐；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能像野豬一樣只知道使用蠻力拱。根本不用腦子思考如何智取，那在人族里必死無疑。他是野人，可不是野豬。
“哈哈哈哈，先前，我以為你的爹教會了你不少為人處事的小秘訣，后來又誤會是樹子教壞了你?，F(xiàn)在想想，你學習的能力恐怕是天生的吧。假以時日，你必定勝過田老頭和樹子兩人?？上Я?，若是好好調(diào)教，你這個野人，興許還能在南方野林占有一席之地。至今我還沒有見過比你聰明的野人。破左耳，跟著我如何？我這個師傅好歹也是皮革店的管家，比起你爹擁有更多的資源，比起馬駒擁有光明的未來?！?p> “管家就不怕我假意投靠，真心殺你嗎？”他試探。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是嗎？哎呦呦，你那個爹不會連這最基本的生存之道都不舍得教你吧?！惫芗覔P起下巴，歪著腦袋，笑聲嬌柔得讓人作嘔?！肮坏@東西，還是親生的好?！?p> 老怪物臉上并沒有出現(xiàn)他先前期待的緊張或警惕神情，哪怕是一瞬間都沒有撲捉到。相反，老怪物的表情就像個無辜之人，完全領會不了他的言外之意。原以為做賊者都會心虛呢？
老怪物，他再次暗罵，百次千次都不夠解恨。
比起田老頭的性情，老怪物簡直就是一只狐貍的老祖宗！半點痕跡都不顯露，令他毫無頭緒，更沒有把柄可以在這次舌戰(zhàn)中獲取主動權，一直被壓制。就像籠子的小東西，什么時候宰殺，完全憑獵人的意愿，一點都不著急。
“野人下山，最重要是找個好師傅，能在最短時間里教會所有的生存之道，而不是感情用事，隨便結伴。畢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覺得如何？難得我有心想找個人栽培，興許日后小徒弟還能成大將才？”管家看起來閑得像個無所事事的之人，正在招搖撞騙度日。
“我殺過猛虎勝過惡狼，從來沒有殺過老人。”他的呼吸開始凌亂。“可我想殺死一個老人，應該不會太難吧。”
“我就喜歡有挑戰(zhàn)的生活。人老了，棚屋里的東西都是死氣沉沉，不知道反抗的東西，真是一點都不好玩。”管家指著身邊的四人，“你看看他們，兔子都比他們活潑幾分?！?p> “輕易挑戰(zhàn)野人耐心的猛獸，最后都被燉成一鍋肉?！彼麣饧睌?，拿無動于衷的老怪物一點辦法也沒有，索性耍起賴?！皟蓧K破鐵皮看起來也沒有什么奇特之處，我還不想要了。”
“與人做買賣，應該沉住氣，絕對不能這樣孩子氣啊。一旦失了氣勢，就像搏斗時候，沒了武器?！惫芗覔u頭糾正，屋子里的鼾聲傳來，依舊此起彼伏。
既然老怪物什么都知道，他也懶得再繼續(xù)遮掩。
“你管我。我本來就是無知的野人，而且我才十一歲，就是個毛發(fā)都沒長全乎的孩子，又不是老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會。破鐵片在你手里，就算我求你，有用嗎？你要想給我，早給我了。何必大清早讓四個壯漢連潑我?guī)淄袄渌?。說到底，你就是想看我的笑話，隨便你。普語沒有你好，生存之道也沒有掌握，更不懂的做買賣。反正已落在你手里，你喜歡怎么就怎么樣吧?！彼闹褲u漸恢復知覺，破左耳重新活了過來。耐心盡失，怎么用腦思考也找不到對付老怪物的辦法，索性本性畢露，放肆撒潑，就像面前的老怪物是白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