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細細心針(二)
“若不是你可憐我,我就還是個水夫?!边@話,他早已聽出繭子。
“田老頭是你爹爹,我就是你大哥?!睒渥又钢?,幾乎是命令?!拔业脑挘總€字你都必須聽。破左耳,終有一天,爹爹和大哥,你只能選擇要一個?!?p> 樹子曾經(jīng)試探過幾回,只是今日脫口而出。破左耳聽了惱怒,揮手打掉耳朵上的手指頭,“那趕快通知老爺和小公子吧。”他起身,惹得一陣塵土飛揚。
“你傻呀。沒頭沒腦跑去吵醒小公子,告訴他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你有證據(jù)嗎?”樹子一把拉住了他,并肩同坐土跺下。
“證據(jù)?”他甚是不解,“這種事情要什么證據(jù)?”
“就是證明你說的都是真的?!睒渥右荒樥鎿?。
“你也聽見了。”他昂首挺胸對著樹子?!澳憧梢宰髯C?!?p> “那又如何?”樹子的表情,仿佛看著一個穿開襠褲的小孩在說笑話。
雙拳緊握,他回答:“事實如此!”火苗在指腹下結(jié)成團。
“憑什么?”樹子大笑之際,一股惡風如河浪撲向他們,旋即,樹子狂咳起來。“保護小公子,不是馬駒的責任。小公子也不會希望我們的手伸出木屋之外,他和老爺?shù)年P(guān)系并非普通父子。你別亂來,更別多管閑事?!?p> 不行,小扒皮現(xiàn)在還不能死?!靶悦P(guān),這可不是勇士之決。我們必須告訴小公子?!彼坪趺靼讟渥铀櫦傻?,在別人眼中,他們倆不過是小扒皮的“馬駒”。然而,一碼歸一碼,這段時間他在小木屋里吃吃喝喝,野人不能忘恩負義。
“你是怕小公子死了,你就拿不到通行憑證了吧?”樹子看穿了他的心思。
“無論如何,他就不應(yīng)該死。”他只好坦白另一個真實的聲音。
“沒想到,小公子在你眼里居然還是個好人???”樹子說。
“你覺得小公子是壞人?”脫口而出之際,他突然意識到小扒皮對樹子的所作所為。
“小公子給了我一切,沒有小公子,就沒有今天的樹子。”樹子后退一步,仿佛看著一個怪物?!懊總€人都有一張嘴,除了啞巴,都能說會道,你如何能證明自己所言不假?真話假話,有時只是你信不信,和是不是事實毫無關(guān)系。而人正是活在無數(shù)不知道真假的人話里,通過用腦思考找出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實。這些道理傻子都明白,只是當真要使用的時候,卻難免吃力?!睒渥营q如大人成熟,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問起他來?!澳銥槭裁捶窍律讲豢赡??做野人的生活也算自由自在,起碼無拘無束,不需要看人臉色?!?p> “我必須進入竹海找白爺爺?shù)牡蹲??!彼卮鸬锚q豫不決,卻后悔不已。
“長屏里的地獄?”樹子笑道,“那你得去陰城,加入暗夜鋼軍。至今除了暗夜鋼軍,還沒有誰敢進入竹海。”
風真是不遺余力,將傳說送到了野林每個地方?!皹渥樱阋仓乐窈??”他瞪大了眼睛。
“野林,誰不知道呢?”樹子索性躺在土跺上,雙手作枕,十分不以為然道?!翱芍窈3岁幒€能有什么秘密?那不過是博赫家族勢大人多,故意編出瞎話哄騙其他小部落,企圖恐嚇他們進入竹海,獲得寶貝而已?!?p> “寶貝?竹海里有寶貝?”他確定自己不曾見過。
“當然啦,傳說有人愿意拿金山銀山來買呢?!睒渥优d趣缺缺,聳肩癟嘴道。“傻子和野草一樣多啊?!?p> “也許竹海里都是惡鬼呢?”
“野人倒是一點都不傻,只是膽小?!睒渥訐炱鹨粔K小石頭擲向他?!袄夏棠滔咕幍墓适拢氵€真信?。 ?p> “老奶奶也有說真話的時候吧。”他就見過。
“恩,半真半假聽起來最像真話?!睒渥铀菩Ψ切?。
若是小公子死得太早,得不到通行憑證,他如何去找白爺爺和子金?“樹子,我們真的不通知小公子和老爺嗎?”他問。
“別催。等我好好想想,現(xiàn)在我還沒有想好如何利用這個小意外?!睒渥勇冻鲆荒ㄐ靶?,“總之這是大好機會,我一定得仔細琢磨。利用好了,指不定我們的命運從此就翻篇。”仿佛勝利果實已然掛在顴骨上。
“我只想獲得兩張通行憑證?!边@是他真實的心聲。
樹子翹起二郎腿,仰望著始終站立的他,罵道:“沒出息的家伙。放心吧,管家剛才不是已經(jīng)交代那人嗎?你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萬一小公子和老爺真被害死,那我們算不算幫兇?”
“野人王,拿出你的豁達,別老和女人似的多愁善感。沒有通行證你和你那個假爹,永遠都只能躲在荒林野地里,無法獲得在人群中生活的權(quán)利。別忘了你們還在逃亡,所以呢現(xiàn)實點吧,別老考慮那些已經(jīng)得到一切的人,是否會死在權(quán)利斗爭。當他們開始爭奪的時候,必然已經(jīng)豁出去了?!睒渥永^而告誡道?!懊刻煨褋砟芸匆娮约旱哪X袋還長在脖子上,那才是你應(yīng)該較真的正經(jīng)事情。”
“太不仗義了!”他評價,無論對人對己。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樹子說,接著補充?!叭羰菫榧?,天可誅地可滅?!?p> 莽莽野林混沌一片,他找不到伶俜山的影子。“為什么一定要殺人呢?”同類自相殘殺的樂趣,野人不懂。
“本性?!睒渥诱f,“自相殘殺才是人的本性,我們的敵人從來都不是野獸,是和我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夜風將樹子的話送進他的耳里,格外刺疼,猶如有個錐子不停地鉆進鉆出。
遠處的篝火在風中舞出千姿百態(tài),他眺望如百鬼千魂在漆黑的夜晚肆意作祟?!澳銣蕚湓趺磳Ω豆芗??難道和他一樣殺了擋路的人?”
“有何不可?”樹子挑眉,一抹殺意輕而易舉爬上低矮的顴骨,倔強卻在黑色眸底屹立?!芭@习宓墓?,從來都不擋路?!?p> “包括我嗎?”脫口而出時,他才驚覺自己問了什么,急切搜尋著樹子的神情。
然而一無所獲,樹子笑著反問道:“你想要皮革店嗎?”一副尋常的表情上掛著無所謂的笑容,圓潤的臉盤在他眼皮下一覽無遺。
他搖搖頭,為剛剛的念頭感到羞愧,樹子惦記的只是管家之位。
“哦,那我沒有非殺你不可的理由?!睒渥?,抓住他的臉,貼著鼻子問,“半路兄弟,你會殺我嗎?”
“我不喜歡殺人。”
“非殺不可呢?”樹子的笑像極了一朵努力綻放的花朵。“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睒渥诱酒饋?,與他四目相對,隔著一拳頭的大小。
“若是兄弟就不會非殺不可,身不由己就是個借口。你是我的大哥,我不可能殺你?!彼f。
樹子聞言,一反常態(tài),露出若有若無的輕笑,沒有對此作任何評價?!拔沂谴蟾纾匀灰膊粫⒛??!?p> 可樹子的眼神仿佛是躲藏在棉花下的銀針,剛剛冒出頭?!皹渥樱依Я?。”他只好轉(zhuǎn)移話題。
借光引路,風卷殘土離開。
沉默再度籠罩著他們,兩人的身影墜落在地,誰也不甘示弱,相互逐高,難分輸贏。
光暈緩緩移動,影子隨機應(yīng)變,漸漸分道揚鑣,拉得細長單薄。腳下的尖尖碎石鋪滿了這條近路。
他忍不住抱怨:“鞋底有些薄了。”
“路走多了,自然就薄了?!睒渥涌粗?,露出孤寂的表情?!叭诵?,也是如此。”
他甚是困惑,張嘴卻吐不出一個字。
院落的喧囂依舊鼎沸,金屬擊打聲格外醒耳。半空中的火光更是異常賣力,將郊外的漆黑燒成烈日。此刻站在山頂下俯瞰而下,定然會眼誤,以為這是一場大火。
風如繭子,將他們隔開好一會。“野人的腳繭難道還不夠厚?”樹子率先開口,一如既往取笑他的腳底板,卻有些心不在焉?!拔疫@雙還算舒適。換唄,總有一雙合腳。木屋里又不缺這些,也不是什么稀罕東西。”
近路并不短,隨之跨入大門,就可看見半夜里的木屋依舊燈火通明。
登上樓梯,木屋里又擠了不少的人。破左耳心里有一種不祥之感,不會是小扒皮在回來的路上被殺死了吧!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升起,背脊一陣冷顫通體。還沒有拿到通行證呢?該死的管家,下手也太快了,就這么一會兒的時間。不會的,不會這么快,管家還沒有想好如何下手呢。
“兩位爺爺,你們可回來了。小公子摔得鼻青臉腫,巫師在里頭正在給他上藥呢?!币晃焕吓募比绶僦苯訌穆菪萆蠞L落,爬起來正好看到他們。
“就這么點路,還是平地!”樹子一臉不可置信,踢了老奴一腿。“你們就是一群廢物?!?p> 倒下又爬起來,“從院落外回來的?!崩吓莱鰧嵡椤?p> 小扒皮雖然胖,但那些壯漢也不是擺設(shè),破左耳看著老奴的臉上長滿費解,心中濃霧深襲?!疤мI子的伙計,怎么說?”他問。
從篝火宴會回到木屋有條直通路,穿過家奴樓再穿過大扒皮所住木屋,然后左轉(zhuǎn)往前就是。夜深霧濃轎子沉重,實在沒有理由選擇院落外的小徑越過田埂,再回皮革店外面往里走。
“陰寒又重了,為什么選擇又遠又難走的路?”他追問。
“誰說不是呢?可偏偏抬轎的伙計就選擇了最艱難的路走。這不就腳下一滑溜,轎子翻了跟頭。小公子受了驚嚇,被甩出轎子,從田埂上翻下去,喝了一肚子泥水,鼻子里都是泥巴。渾身上下青一塊紫一塊,還破了皮,剛在屋子里呲牙裂嘴,好一番叫嚷呢?!崩霞遗魂嚤г埂!肮烙嬍峭岛攘司?。畢竟一年才一次,這天氣誰能耐住酒蟲爬腸胃。你說他們犯渾,我們還得跟著受累。萬一小公子有個三長兩短,你說我的老命還能吊幾天。管家還在里頭訓斥,你們等等再進去吧,否則又得重頭罵。今晚估計沒有得睡了?!崩吓珴M臉焦慮,好心提醒他們。
“放心吧,小公子吉人福相,哪有那么容易死的?!逼谱蠖缓冒参浚墒撬兰烁O嘁矒醪蛔o處不在的殺意。
“真不想見那個老怪物?!睒渥诱f。
腦袋像被斧子劈開般疼?!拔仪樵冈谙旅骈]眼睡上一覺,冷死也好過對著那張陰陽臉,變來變?nèi)?,都不知道如何?yīng)對?!彼鴺渥佣氵M了木梯下方。
“不男不女算是客氣的,他要是冷起來,只怕野林的陰寒都要遜色?!睒渥釉u價道,“惹不起還躲不起嗎?讓他逮住機會,不趁機狠狠地修理你我一番,豈能善罷甘休?!?p> 木樓梯下十分狹窄,堆滿了爐火所用的木頭,都鋸成半臂長,一根根有序堆砌起來,像個小山坡。好在三面能擋風,兩人緊緊挨著,等待著管家的離去,好回暖床蓋上厚被睡個好覺。
畢竟今晚他們都喝了不少的酒,此時后勁已經(jīng)開始發(fā)作。然而管家的鈴鐺,就在他們頭頂來回走動,叮叮當當作響,不知疲倦。
片刻,樹子已經(jīng)靠在他身上,身體開始發(fā)軟。
倦意深襲,他用手強撐住眼皮,樹子的身子越來越沉。
風總是撞在木梯上,七零八落散去,蓄好力量成團又重來。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鈴鐺聲終于下了樓梯,漸漸遠去。樹子出聲喚醒破左耳回木屋。“樹爺,很久都沒這么憋屈過了,這筆賬遲早要一起算?!?p> 他的眼皮粘在一起,耳朵也關(guān)了起來,迷迷糊糊,晃晃悠悠跟著樹子移動。
當他們回到溫暖宜人的屋里,爐火剛填新。
小扒皮的鼾聲震耳欲聾,看來今晚也是折騰得夠嗆。
兩人未脫外衣,麻利地鉆入自己的被窩,上下眼皮早已粘合成一片。他再也沒力氣思考一個字,腦袋一側(cè),快速入了夢鄉(xiāng)。
今夜覺今夜睡,明日難明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