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搶頭
隨著凌亂的腳步漸行漸遠,直到除了哀嚎的風聲,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又再忍耐一會,他們才伸手向外推開木頭,蜷縮身體爬出床底。盡管已經(jīng)有心理準備,然而站立在獵人床前,一切已赫然在目。
那個獵人的腦袋就卡在門縫邊,正瞪大眼睛看著他們的腳趾頭!
鮮紅的液體已浸入地板中,卻還拼命從脖子里涌出來,順著肩膀、肩膀、手指頭流逝。斷裂的脖子斜對腦袋,令他想起白爺爺殺雞的時候。獵人的眼珠子瞪大,可惜里面沒有兇手的模樣,只倒映著數(shù)道冷冽且鋒利的劍芒。
當破左耳伸出右腳時,“臭小子,干嘛呢?”田老頭問。
破左耳望著血泊中的獵人,“他不該死的?!毖矍案‖F(xiàn)了母狗被分食的慘狀,霎那悲從中來,是一種野人剛剛熟悉的熱辣?!耙傲掷?,斷手斷腳的動物死后找不齊魂魄就無法重生,野人也是如此。那些被削掉身體的部分,族人會用樹枝或石塊拼湊?!?p> “野人也信這些?他可不是什么野人。”田老頭有些詫異,指著血泊說,“別踩在血上留下腳印?!?p> “死在野林里的人都該如此?!彼@開了血跡?!胺駝t做鬼都要被欺負?!?p> “老子以為野人沒什么好忌諱的?!碧锢项^說出偏見。“看來做野人也未必自由啊?!?p> “你們是如何對付死人?”他望著那雙不甘心的眼睛,“獵人不是野人,應該用你們的規(guī)矩?!?p> “什么都不做?!碧锢项^上前,俯身伸手替獵人蓋上眼皮。
“他剛剛救了我們?”他無比鄙視地望著田老頭臉上那一模一樣的第三只眼。
“人死了自然是下葬的。南方野林各族都有自己的規(guī)矩,容不得半點將就??梢?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苯?jīng)驗老者的聲音平靜如冰,“這里最好保持他死前的模樣,不多半點也不少半點,那些城衛(wèi)軍可不是吃素的。他們提走了腦袋前去復命,可見這獵人身份不尋常?!?p> “搶回來,他們沒有我熟悉林子。野人什么都可以拼湊,唯獨腦袋不行。腦袋沒了,什么也沒了。”他看見了墻壁上掛著弓箭?!八麄內硕啵@里箭也不少。”
“絕對不行?!碧锢项^拒絕了他的提議。
“懦夫!他剛剛救了我們?!?p> “臭小子,獵人是心甘情愿死的?!碧锢项^解釋。“你真的感激他的救命之恩,那就別浪費他的一番好意。人死不能復生,你別太難過?!?p> “我自己去?!彼∠鹿?,轉身對田老頭說,“他救了我,我不能讓他死后沒有頭。”
“倔牛。”田老頭將劍橫在木門上,罵道,“就算他不救你,也難逃一死。你沒聽見剛才士兵們的對話嗎?他根本不是獵人,而是藏身在此的逃犯。這是他的命數(shù),在劫難逃?!?p> “他可以自己躲在石縫里?!蓖p,他回頭看著第三只眼。
“別用這種眼神看老子?!碧锢项^別過臉去,滾落在角落里的竹節(jié)還在滴滴答答?!熬退闼裉焯舆^了,難保以后不會被發(fā)現(xiàn)。不是我們害死他,而是他被識破了身份。情這個玩意,就像美味毒酒,既然喝了爽了就得認命。”
“我不管!你說的那些我聽不懂,我只需要搶回腦袋,留他全尸?!彼叵馈?p> “嚷什么嚷,怕士兵聽不見是吧?!碧锢项^怒目回擊,兩人僵持在門口?!袄献雍醚韵鄤?,你怎么就聽不懂人話呢?獵人原來是和武城主養(yǎng)著的兵,卻勾搭上了他的女人。這口氣是個男人都咽不下去,何況還是一城之主。吃了城主的糧食,睡了城主的女人,還喝著城主女人釀制的美酒,你說哪個男人能忍受?普天下的男人都一樣,最傷尊嚴的事情,無不外乎是戴綠帽和無能了。就算今天不遇見你我,他只怕也難逃一死。你看看這些酒,明明就是他偷偷下山搬回木屋。真正害死獵人的是他的欲望,懂嗎?”
“不懂!”
“臭小子,任何事情都需要付出代價。就算他現(xiàn)在復活,重新選擇,也會落得如此下場?!?p> 風堆積在木屋周圍?!安魂P我的事?!彼煊驳?,“我不懂,也不需要懂?!碧锢项^的劍始終橫阻在前,木門嘎吱嘎吱作響。
“臭小子,色子頭上一把刀,他是死于情債?!碧锢项^搖頭嘆息,“和武城主不會放過他的,無論天涯海角無論何時何地。在城主有生之年,都不會放過他的。若不是他偽裝的好,對城衛(wèi)軍了若指掌,又對山中地形熟悉,恐怕活不到現(xiàn)在?!?p> “不就是一個女人。”
“何其是一個女人哪,獵人搶走的是城主的臉皮?!?p> “那又如何?”他喊道。“讓開。”
“不讓?!碧锢项^總算是徹底清醒了。“除非你踏著老子的尸體走出去?!?p> “你的命是我拖出來的?!?p> “是馬拖出來,你只不過是個馬夫。”
“走開?!?p> “是不是又要亮出你的野人之怒?臭小子,你的眼底沒有火,說明你根本不想殺老子?!?p> “我不殺老人?!?p> “毛沒長全乎,就大言不慚。來呀,今天老子奉陪到底,但是有一個條件,打爽了你就得聽老子的。”
“我不會再上你的當?!彼弥锢项^不留意的時候,從劍底下穿過去,朝士兵離開的痕跡直追。
“臭小子。”田老頭緊隨在后,抱怨道,“你讓獵人白死了?!?p> 弓已開箭上弦,朝著士兵的背脊疾馳。“我要他們償命?!逼谱蠖驹跇渖疑闲?。
一聲嘆息在左?!袄献舆@輩子最不擅長的事情就是射箭,要是有弓箭手在這占據(jù)地勢便宜,就能攔截你的箭?!碧锢项^打了哈欠?!耙獨⒕鸵患龜烂?,否則索性讓老子提著你的腦袋主動送上門,省得累死累活?!?p> “誰?”他自然不信。野林里使弓箭最厲害的無疑是獵人,難道還有人比獵人更快更準?
“城衛(wèi)軍的弓箭手,那是一射一個準,原先都是林中最好的獵人?!?p> 果不其然,箭射偏了,還射進了殿后士兵的小腿肚中。
“糟了,壞事從來靈驗?!碧锢项^拍打了一下腦門?!芭蓿献舆@破嘴,臭小子,你射偏了?!?p> 他惡狠狠地瞪了田老頭一眼,“我沒瞎。”
慘叫聲驚動了周圍的士兵,火把嗖嗖高舉,光亮立即覆蓋在他們倆面盤上。
霎那,個個士兵皆如臨大敵般張開備戰(zhàn)姿態(tài),調轉隊伍再度朝木屋方向攻擊。其中兩名弓箭手已經(jīng)找出了敵箭射出的大概位置,呼呼呼連發(fā)好幾箭,從他們的腳底擦過。
“臭小子,還愣著做什么,趕緊發(fā)箭啊?!碧锢项^催促道,“你最好殺幾個,否則獵人真的白死啦。臭小子的脾氣和石油般一點就著,老子遲早被你害死?!?p> 反正田老頭大部分的普語他都聽不懂,不過湊合搭上表情和眼神聽,竟也自然而然就懂了。于是連發(fā)兩箭撕開夜色,“閉嘴?!彼麖牟輩仓写┰剑鉀]入左右弓箭手的胸膛。
持弓背箭的兩名士兵踉蹌中倒退幾步,即刻從高處直挺挺地到了下去,壓倒了身后的三四名士兵,來不及叫喚抱成團滾下了山澗,咚咚幾聲便再沒了動靜。
“臭小子運氣不錯?!蹦慷昧艘磺?,田老頭有些詫異,“右邊右邊,注意右邊。”
“閉嘴。”他又朝右邊開弓。
“小尾巴別著急翹起來,剛才全屬狗屎運,算不上幾分能耐。要是右邊你能射中,才算多少有點兒真本事?!?p> 甚至沒有來得及瞄準,一切憑風的感覺?!伴]嘴?!彼质沁B發(fā)兩箭,分別射在左右士兵的腹部和右眼,兩人跪下,哀嚎不已,在夜里聽來凄厲如惡鬼出獄。
火把越來越亮,幾乎就照出他們的原型,迅速從草根處燒了上來。“別慌,沉住氣。臭小子乘熱打鐵,再來幾箭?!碧锢项^在一旁鼓勵助威?!白屗麄兛纯匆叭说膶嵙?,不只野人之怒而已?!?p> 倏然,彩色的煙從草叢底部攀升而上,在黑幕中綻放如一朵巨大的妖花,耀眼至極。一時間,他目瞪口呆,難以置信雙眼所見奇景,不知野林竟然有如此瑰麗的火花,能爬上天穹再盛開,燒紅了夜色。
“完了,這下真的完了?!碧锢项^直叫,旋即附在他耳畔問。“很好看是吧?!?p> 天穹從來沒有如此妖艷。“恩。從來沒有見過。”他看得癡迷。
“越是美麗的東西越是危險?!碧锢项^揪住他的耳朵,厲聲訓斥道,“那是訊號煙花,是通知山下的城衛(wèi)軍立即支援的暗號?!?p> 又發(fā)一箭,這箭徑直飛向提著腦袋的士兵。
士兵抬頭看見了,躲開之后,舉起了左手的腦袋,不知挑釁還是討?zhàn)垺?p> “和我沒關系?!彼櫜簧虾闷妗?p> “臭小子,你的腦袋除了硬碰硬就沒裝點別的嗎?”田老頭幾乎暴跳如雷,卻拿他無計可施,揪著他耳朵的手放了下來,“只能來個徹底了,臭小子你在上面掩護。老子殺下去,搶回腦袋?!?p> 他本來想反抗什么,然而在鷹眼之下,也不好繼續(xù)堅持?!拔冶饶愀欤 比缓笸艘谎厶锢项^開裂的舊傷,將弓箭往田老頭懷里一推,縱身一躍,如狼竄進了草叢俯沖直下。
趁著士兵們哀嚎,尋找掩體之際,他迅速抓過他們的脖子,使力一抓一掐一扣一提,咔咔幾聲。當他站起來,幾具尸體已然橫七豎八躺著陡峭的坡壁上,瞪大眼睛看著他。
田老頭從樹梢上跳下來之際,他正好看見趴在草背上的長劍,撿起來一一割破士兵們的喉嚨,而后就像折斷樹枝一樣,使腦袋和身體徹底分離。
終于松了一口氣,他對著一張張愕然的臉說:“獵人斷了脖子,你們應該遭受同樣的死法?!?p> “湊小子算了,他們都死翹翹了。崗哨的士兵一定看見訊號后必然往這里趕?!碧锢项^催促?!拔覀儽仨汃R上下山,附近有沒有近道?”
“必須先葬了獵人?!彼麍猿?。
實在是拗不過野人的倔強,田老頭隨即蹲下身,費了好大力氣才從士兵手里搶了頭,氣喘吁吁道:“死人力氣真大啊。走唄,還愣著等腦袋自己爬回脖子上啊!”
沉默以對,緊跟在后,再度進入獵人的木屋。一種說不出的感觸堵在他的身子里,仿佛從夢中剛醒來,還在恍惚。
獵人直挺挺倒在地板上。老頭把頭重新按了上去,從被褥上扯下一角于腋窩處纏繞向上,藤蔓般的布條將脖子和腦袋緊緊裹在一起。
地板上已然冰涼的尸體,宛如一個怕風的男人睡夢中只露出了朝天鼻。
點燃火把,照亮木地板下方,他和田老頭將獵人挪進了石縫中,幾根木頭支撐著他的軀干似士兵站崗般挺拔。從屋外空地上掘了石塊頂著尸體,灌入幾籃子泥土封了縫隙口才算完成。
這是他第一次葬人,談不上什么感覺。只是一直貓著身體,在地板下折騰的田老頭爬上時,倒地就抱怨?!八廊苏嬷兀献拥难鞌嗔??!?p> “他們會燒了這里嗎?”山腳下移動如云的火光,使他想起了山谷里的石洞。
“燒了就燒了,也燒不到石頭里。你還害怕他被燒死不成?”田老頭爬了起來,長劍做拐,俯瞰山下,旋即臉上起了數(shù)道褶皺,指揮他,“臭小子,少說也有百來人,真的要逃命了?!?p> “殺到最后......”
“閉嘴。臭小子,真正的勇士從來不吃眼前虧,只知道硬碰硬,那是愚夫所為。你若要當笨蛋,就用你的野人之怒沖下去挑戰(zhàn)百來個士兵,老子絕不攔著,更不會舍命相陪。你若要當勇士,藏起你的手指頭,再乖乖閉嘴,聽老子的話下山,否則老子立即與你分道揚鑣?!?p> “勇士才不會貪生怕死?!彼麍孕拧?p> “有勇無謀,不愛惜生命,那是蠢貨所為。”
“懦夫?!?p> “死也要死的有價值有意義?!碧锢项^將自己收拾一番,又從里屋的木框里翻出了瓶瓶罐罐。隨即,湊近鼻子嗅了嗅,然后往他的傷口倒下,疼得他直罵臟話。
接過田老頭丟過來的小罐子,他學著處理手臂上被草刺拉開的細長傷口?!拔也欢?,也不想懂。我只是野人,又不是人族,更不是經(jīng)驗老者。”
“眼下可由不得你了?!碧锢项^臉色一沉,“你把別人的臉面都刮破,事情鬧大了,還想置身事外?”
“我折斷了他們脖子,沒有刮破臉皮。”他立即辯駁。
“如果你不想這兄弟山被一把火燒個精光,就跟老子下山吧?!碧锢项^的臉色越發(fā)難看,“真的勇士清楚什么時候該出拳什么時候該藏起拳頭。現(xiàn)在你必須收起野人之怒。難不成野人腦袋里裝的都是污泥?你要不要敲鑼打鼓告訴他們,人都是你殺的?!?p> “他們的確是我殺的?!彼脸隽虽h利的手指頭,又指著下面的證據(jù)。
“真正的勇士都懂得忍耐,如果你連這點兒能力都沒有,那還是你走你的陽光大道,老子走老子的獨木橋??上Я四愕陌谞敔敚蛟S他現(xiàn)在還活著,還做著你會救他的大夢?!碧锢项^搖頭惋惜。
吞下怒火,不吭一聲,他咬著牙將拳頭藏在身后,將胸膛聳了起來。
皺起眉頭,一臉嫌棄?!坝植皇墙棠阊b殘疾。”田老頭訓斥他,“記住了,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一個野孩子,一個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的野孩子。你必須忘掉以前的一切,忘掉母狗、銀狼,忘掉白爺爺,最重要是忘記你的野人之怒?!?p> “我本來就是野孩子?!?p> “算了,你只要記住一件事情那就是無論如何都不可以使用野人之怒。做不到這點,那就在著等著城衛(wèi)軍吧,也不用去找白爺爺了?!碧锢项^坐在木墩上吹風?!鞍谞敔斎羰腔钪?,你這樣一去,他一定死翹翹?!?p> “別人打我呢?”他問。
“忍。”
“我不是烏龜。”
“烏龜活得久。”
“那我就死了。”
“別人用拳頭打你,你就用拳頭打回去;別人用腳踢你,你就用腳踢回去?!碧锢项^靠著門板,“只要別人不知道你指頭有多鋒利就行?!?p> 他摸著指甲,有些懷疑問:“就這樣?”
“還有......總之,隨時隨地看老子眼色行事,不要亂來?!?p> “憑什么聽你的!”
“老子是經(jīng)驗老者,對付人族有一套,他們每條腸子打了幾個彎,隔著肚皮老子一眼就能瞧出?!?p> “老狐貍?!彼[隱約約明白點什么,只是說不上具體的詞。
“小狐貍?!?p> “我是野人?!睂Υ?,他很堅持。
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摟在胸前,“臭小子,你不可讓任何人知道你是從竹海里活著走出來的人?!碧锢项^更加嚴肅,幾乎是命令?!胺駝t整個野林的人,無論士兵、男女老少,就連七子都勢必將你擒獲。除非你有升天遁地的能耐,否則就忘掉以前的事情。從今往后啊,跟著老子相依為命吧。”
“他們會吃了我?”盡管,他對于野人傳說中的人族開始有了其他想法,然而,還是不確定。畢竟,田老頭只是田老頭,代替不了其他人族。
“臭小子,你過來看看這螞蟻搬家。人就像螞蟻,而你就是這大塊肉。來一只或幾十只螞蟻都不可怕,但是數(shù)不清的螞蟻聚攏在一起,這肉無論多大,它們總是有辦法搬走的?!碧锢项^抬起眼皮,望著他?!叭绻愕陌谞敔斶€活著,你還想救白爺爺,那一切必須聽老子的。除了一切聽老子的,臭小子你還要先學做一只螞蟻,而不是別人眼里的肉?!?p> “老狐貍?!彼贫嵌?。
“小狐貍?!碧锢项^伸出手臂將他攬住。
木屋幾百米外的夜幕,已經(jīng)被燒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