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過后,天空仍然是鉛云密布,偶爾有幾縷陽光穿透云層,卻也帶不來多少暖意。
荒野中有兩列身著青色布甲的軍士在稀疏的雜草間向西疾行。
隊列中一個三十來歲的精壯軍漢掃了眼自己右邊面色蒼白、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的少年,輕聲提醒:“陳安,調(diào)整呼吸!”
雨后的地面分外粘濕,稀稀疏疏的雜草上更是沾滿了水珠,陳安此時正覺得渾身冰涼,一股分外陰冷的氣息隱隱地直刺胸腹之間。
這鬼天氣!陳安暗自咒罵了一聲,轉(zhuǎn)頭向左邊道了聲謝。
精壯漢子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趕緊走,到地頭后留意咱們百戶的手勢,咱們這一什在前邊,后邊的同袍都要跟著咱們動作!”
漢子停頓了一下,又開口道:“沖的時候跟著我一起沖,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我沖你就沖!”
陳安愣了愣,心中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才明白精壯漢子的意思,忙點了點頭,閉緊嘴唇跟著隊伍疾行。
大明朝實行衛(wèi)所制,當兵的都是固定的軍戶,世代相傳,一戶男丁全部戰(zhàn)死之后,還會從親屬之中選人來補足戶頭。
這種制度當然也有許多好處,最少軍中殺敵的武藝就一代一代傳承了下來。
衛(wèi)所制的士兵給養(yǎng)主要靠屯田,到了明朝中后期,這些軍田大半給當官的占了去,軍戶因此生活窮困,多有逃亡。
陳安是軍戶,所以他也逃了,結(jié)果運氣不好被抓了回來,關(guān)了大半年后判成充軍,入營做了個先登死士。
先登死士,陷陣在前,積功方可洗清逃戶之罪。
每戰(zhàn)都得沖鋒在前,能活下來都要看運氣,軍功其實很難到手,一百個里面也難得有一個能洗清罪責的。
陳安還是想做個正常人的,他自小就在父親手下打了些武道基礎(chǔ),到軍中之后又加意苦練,因此三個月后就得以正式編入行伍,有了立功贖身的機會。
他們這一行共計十什,分為兩旗,剛好是一個完整的百戶編制。
眾人在荒野雜草間埋頭疾行,大約走了有一個時辰,隊伍最前面的百戶長打出一個手勢。
這個手勢叫做“備”,是準備作戰(zhàn)的意思。陳安忙伸手將新配發(fā)到手中的長刀撥了出來。
長刀是戚家軍那邊送來的。
戚家刀脫胎于柳葉刀,但要更輕更窄一些,即所謂的‘狹身而曲刃,無肩乃利,妙尤在尖’。
這時期已經(jīng)有了火器,軍中反倒不再注重厚鐵甲,多釆用布甲。
布甲輕便,最怕利刃穿刺割劃,所以對敵時才會不講究用那種破甲重刀,反而是輕薄鋒利的戚家刀更好用。
先登營穿的是青布甲,鑲紅邊。
陳安所在的這一個佰人隊中,只有百戶身邊那人的服色不同。
這人穿的暗紅色布甲,是從戚家軍調(diào)過來傳授刀法和鴛鴦陣的,長著一對死魚眼,說話又很沖,據(jù)說是個校尉,大家都管他叫高校尉。
百戶下令后隊列中拔刀之聲嗆嗆不絕。
嗆嗆嗆的拔刀聲中,高校尉拖著刀就向前沖了出去!
高校尉的速度極快,百丈開外的敵人黑壓壓一大片,怕不是足有五個佰人隊!
陳安握緊手中刀柄,正準備加速跟著沖上去,卻聽旁邊的精壯漢子喝了一聲:“等會!”
陳安茫然不解的偏頭看他:“就這么讓高校尉一個人沖過去?!”
精壯漢子有些不耐煩:“先慢慢地往前壓!等下再跟著我一起沖!百戶長自有計較!”
兩人一問一答之間,高校尉已經(jīng)一頭撞入了對面黑壓壓的敵軍之中,手中刀一個十字花斬,瞬間便劃破了當頭兩人的咽喉!
那兩名敵人身影一滯,捂著喉嚨向后倒下。
霎那間便有無數(shù)柄倭刀向他砍去。
高校尉將一柄刀舞成一團光影,不一刻就又有幾名敵人中刀——見他來勢兇猛,敵軍那邊有兩人越眾而出,舉起倭刀向他劈去!
那兩人顯然是敵軍中的高手,幾下便將高校尉困住,周邊又有幾柄長刀劈了下來!
情勢一瞬間就變得危急起來,陳安前方的百夫長大聲呼喝:“突!”
眾人原就蹩足了一口氣,此際得令,剎時便按平日訓練時排過的陣型散了開來,一同發(fā)力向前沖去!
幾十丈距離眨眼便至,兩軍交接,血戰(zhàn)將起!
陳安剛揮起戰(zhàn)刀,眼角余光中便見那敵陣中的高手一刀劈到高校尉背上,刀下血光迸濺,高校尉的身影被這一刀劈得飛了起來,越過軍陣滾落到了敵軍身后!
陳安:……
豪勇無比、單人就敢突陣的高校尉就這么掛了?!
眼見得高校尉被一刀劈飛,背后爆出血霧,跟著又摔到敵軍身后不見動彈——即便用最快速度突破敵陣,這也救援不及了!
先登死士瞬間紅了眼,這一百人中除了兩成新兵外都是些百戰(zhàn)悍卒,此際陷陣沖殺,個個都一往無前。
眾人發(fā)狠,一時竟然堪堪抵住了五倍于己的敵人,先登營剛練熟了戚家軍的鴛鴦陣,此際施展開來,不一刻便有幾十名敵人中刀被砍倒在地。
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先登死士這邊也倒下了十幾人,陳安和身邊的精瘦漢子兩人倚背而戰(zhàn),一時倒也打得順風順水。
陳安自小得父親傳授武藝,也算得上身手敏捷,他這第一次上陣居然奇跡般沒有一絲驚懼之心,與精瘦漢子兩人配合,幾次交錯后竟也砍殺了三人。
正酣戰(zhàn)時,敵軍忽然大亂,一道刀光在敵人后方不時閃起!
陳安眼尖,早看得清楚:原先那摔入敵后的高校尉不知何時竟又爬起來加入了戰(zhàn)場!
高校尉衣甲上血色淋漓斑駁,一柄刀卻利落得很!他身法又快,背后砍人似乎正好拿手,這般忽左忽右地一輪亂砍,敵人后方竟被他一個人攪得陣腳大亂。
先登營這邊見有隙可趁,個個都發(fā)了狠——連陳安也被激發(fā)了血性,一張臉脹得通紅,將手中戰(zhàn)刀舞得風車一般,只顧悶著頭跟在精壯漢子身旁往敵陣中殺去。
這一輪沖殺不知不覺便持續(xù)了一個多時辰,等陳安眼前一空時,場上便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幾個敵人,自己這邊同樣也傷亡慘重,出來的百人現(xiàn)在還站著的只剩得三十來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