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林臨留著卓南溪一住就住了好幾日,也知道了她的兒子阿庸最喜歡吃荷包蛋,雖然日子窘迫,幾天也不見得能吃上一個,但每一次聽見這三個字都能讓他開心一整天。
看著無憂無慮歡快自在的阿庸,好多時候,卓南溪仿佛真的就忘記了陳放鳴,忘記了那個放下體面給他煮一碗熱騰騰的湯面的陳三爺,但那終究只是“仿佛”而已,更多的時候,他一閉上眼,看見的就是他的樣子。
那日,天色有些昏沉,林臨外出還未歸家,阿庸仍舊在院子里玩泥巴,坐在門檻上的卓南溪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走到阿庸面前,摸了摸他的頭發(fā)道:“阿庸,我要去找一個人,你乖乖的,等你娘回來。”
阿庸放下手中已經(jīng)捏出形狀的泥巴,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眼睛望著他,疑惑道:“卓叔叔,你要走了嗎?”
“嗯?!?p>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p> 阿庸歪著腦袋思量這這句“不知道”,不明白是個什么意思。
看著歪頭思慮的阿庸,卓南溪再次揉了揉他的頭發(fā),干凈的讓人想起初春時候剛冒出土地的嫩芽,隨后起身往外走去,卻對上了不知何時到了門口林臨,看那樣子,方才的話應(yīng)該是全都聽見了罷。
“你要走了?”
“嗯。”
年少無知的阿庸看著神色異常的二人,疑惑的皺了皺眉頭,繼續(xù)開始捏已經(jīng)成了雛形的泥巴。
“去哪里?”
“去找他。”
林臨聞言心中一痛,跨進門檻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他已經(jīng)不在了,可你還活著?!崩鹱磕舷?,忍不住眼眶發(fā)紅:“溪哥兒,三爺已經(jīng)不在了,你還要去哪里找他?”
“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p> 看到他毫無波瀾的神色,林臨的心里越發(fā)的難受,卓南溪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是她的親弟弟,如今看著他成了這副樣子,如何不叫人痛心疾首。
“他死了,回不來了,溪哥兒,別去了,好不好?”
“阿臨,我知道他死了,可我總是能看見他,他喜歡熱鬧,我怎么能讓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呢?!?p> 林臨聞言已是泣不成聲了,就連一旁玩泥巴的阿庸也不明所以的看著淚眼縱橫的母親,因為不明所以,所以才不敢靠近。
只見林臨抓著他的雙臂,低頭泣聲道:“溪哥兒,活著……活著好不好?”
卓老板,活著好不好?
活著,好不好……
恍惚見,他想起曾經(jīng)也有人對他說,那時候,他看著他,眼里一片熱枕赤誠,道一句“卓老板,活著好不好?”
那時,他說“好”。
再往前,他說,他說他唱一場,他便捧一場。
他還說“卓老板,我們立個約定,五十歲以前我養(yǎng)你,五十歲以后換你養(yǎng)我,好不好?”
低頭哭泣的林臨見跟前的人許久未見聲響,抬頭一看,卻見卓南溪已是淚眼朦朧,目光雖落在門外,卻分明是透過那處看著別的地方,隨后,一滴清淚落在長衫上,暈成一片墨色。
林臨駭然,卻又不敢多說,生怕他想不開。
就這樣持續(xù)了許久,卓南溪的目光落在遠(yuǎn)處一直都沒有離開過,久的林臨想起了以前戲文里那些羽化升仙的人,也是這樣的,一動不動。
“是啊,答應(yīng)了的?!痹S久,才聽的頭頂傳來一聲輕嘆,隨后是一聲苦澀的哽咽。
早就答應(yīng)了的,答應(yīng)了活下去的不是嗎,怎么能失言呢……
為了讓他活下去,三爺連命都搭上了,他怎么能食言呢……
那天,卓南溪沒有走,以后也不會有走了,他留了下來,和林臨跟阿庸一起住,一日三餐從不落下,不管是生病了也好還是沒有吃的也罷,只要他還活著,即便是只有一口水,他也從未虧到了自己,除了總是看著門口發(fā)呆,就真的和正常人一樣,看著坐在石頭上一動不動的卓南溪,林臨說不出是難過還是高興。
有時候,他也會幫林臨照看阿庸,平日里頑劣不堪的阿庸,一到卓南溪跟前,就變得格外乖巧,安安靜靜的坐在他身邊和他一起看著門口,然后看著看著就靠在他身上睡著了。
自那以后,卓南溪再也沒有提過一句“戲”,提過一句“三爺”,就好像這兩樣?xùn)|西從未在他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一樣,干干凈凈的沒留下一個足跡,可林臨還是看到,他坐在臺階上手指敲打地面的動作。
后來,卓南溪在林臨他們家隔壁租了個小房子,離得很近,日子同以往沒多大差別。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那一天,全國人都瘋了,高興的瘋了,下午,阿庸從學(xué)?;貋沓粤藘纱笸朊罪?,喋喋不休的嘴一直不停的說。
那晚,卓南溪夢到了陳放鳴,夢里,他也不是那個而立之年的中年人,還是跟當(dāng)年遇到三爺?shù)臅r候一樣年輕,而三爺也還是當(dāng)年那個樣子,他告訴他,日本投降了,然后,他就看見他笑了,笑著笑著就不見了。
日本投降后,戰(zhàn)火紛飛的華夏大地終于迎來了長久的安寧,十四年的艱難困苦,終于還是值得了。
可卓南溪并沒有迎來他的長久安寧。
那天大伙兒都高興的瘋了,奔走呼號,人群里不知走散了多少人,林臨一個不注意,牽在手中阿庸早已不知去向。
那時阿庸雖然已經(jīng)八歲了,懂事了不少,卻依然只是個孩子。
卓南溪喜靜,沒有跟著大伙兒去廣場上慶祝,一個人坐在院里放了《包龍圖》來聽,正是聽得盡興處,好似聽到有人在外頭喊了他一聲,抬頭去看,只見院門還是空蕩蕩的。
只當(dāng)是自己聽錯了,于是又仔細(xì)聽起戲來,停了兩句后,心里還是覺得不對勁,便起身出去去看。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正瞧見叫阿庸被三個日軍不知道拖到哪里去,卓南溪見狀趕緊追上去,那兩個日軍也看見了,于是拖著阿庸跑的更快了。
這時候,雖說日本人已經(jīng)投降了,可還是有些日軍沒來得及撤走,盤旋在城中,想來是心里氣不過,正要拿人來撒氣呢。
卓南溪到底是走功夫在身上了,不一會兒就追上了幾人,阿庸見狀也咬了一口捂著他嘴巴的手,對方痛的頓時松開了,小孩子機靈,見狀趕緊往卓南溪這邊跑。
卓南溪也不耽擱,拉著他就要往會跑,可小孩子的腳力哪能跟得上大人,不過幾步就被后面的三人追上了。
卓南溪縱然身手靈活,可他身邊還有個小孩子,自然而然就落了下風(fēng),后來動靜鬧得越來越大,待到有人過來時,卓南溪已經(jīng)痛暈過去了。
再醒來,已是三日后,映入眼簾的是淚流滿面的林臨,還有站在門口哭紅了眼睛的阿庸。
卓南溪安慰的話還未出口,剛一動身,便從右腿上傳來刺骨的疼痛,林臨見狀趕緊將他扶著躺下,卻不敢多說。
屋子里就這么沉寂著,過了好一會兒,卓南溪閉著眼,似忍耐又似疼痛,林臨看著忍不住落淚,阿庸更垂頭不語。
“斷了?”只見卓南溪平靜的問道。
林臨看著突然睜開眼睛一派淡然的卓南溪,就像個能動作的人偶一樣,沒有一點生氣。
“溪哥兒,對不起,對不起……”看著跌坐在床頭失聲痛哭的母親,阿庸終于抬起頭,走近,居高臨下的看著這個曾經(jīng)給過他無數(shù)溫暖的叔叔,“咚”的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卻不敢抬頭去看那張憔悴的臉,只得埋頭道:“卓叔叔,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闭f罷,再也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
“傻孩子,哭什么,又不是你的錯,起來吧。”
自那以后,在阿庸的心里,卓南溪占據(jù)了無可撼動的位置。
幾天后,林臨用省吃儉用下來的錢,給卓南溪買了一輛輪椅,卓南溪沒有推辭,看著他坐上輪椅的那一刻,卓南溪看見,那個壓抑了許久的婦人終于吐出了一口氣。
卓南溪坐在輪椅上摸著冰涼的扶手,其實,他一點也不后悔,有沒有腿,能不能站立,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只是覺得諷刺罷了。
一九六六年秋天,阿庸帶回來一個女孩,明眸皓齒很好看,他拉著女孩蹲在卓南溪面前,期盼著他的祝福。
自那件事以后,阿庸對卓南溪變得極為貼心,只當(dāng)親生父親一樣對待。
卓南溪到底也沒讓他失望,看著朝氣明媚的女孩,高興的道了句:“挺好的?!?p> 九月底,阿庸和那個女孩結(jié)了婚,卓南溪和林臨作為長輩成了兩個孩子的證婚人。
十月十五,是卓南溪的生辰,這一年,他整整五十歲。
一大早,林臨就上街買菜去了,而結(jié)婚后就搬出去住的阿庸夫妻不時也要過來看看兩位老人,林臨想著馬上到家的兒子和媳婦,又忍不住笑了,可笑容卻在跨進門口的那一刻凝固了。
只見,桂花樹下的那個名角兒,再不復(fù)年少,而今已是滿頭華發(fā),但那通身氣質(zhì),卻還是和當(dāng)年一樣干凈明亮,叫人移不開眼。
晨曦中,只見那人坐在輪椅上安靜恬淡,嘴角帶著少有的笑意,身上落了滿懷的桂花,和一張《游園》的舊劇照,雖然有些破舊,卻也難掩北平第一旦角的絕代風(fēng)華。
林臨記得,那是陳三爺看的溪哥兒的第一唱戲,紅裝佳人,蓮步輕移,款款回首,一顰一笑,從此天上人間也難及。
那一天,風(fēng)輕云淡,桂香十里,那個曾經(jīng)紅極北平的名角兒——卓南溪,終于去了,帶著他對陳放鳴的承諾,帶著他一身榮光和曲折,就這樣坐在溫和的晨曦里,笑著去了。
這日,卓南溪整整五十歲。
三爺,五十年了,一天也沒少,你不在,我替你好好養(yǎng)著自個兒,一頓飯也沒少,一口水也沒落下。
可三爺,你不知啊,五十年來,日日想戲,時時念你,不似凌遲,勝似凌遲。
三爺,我想你了。
——卓老板,我也想你了。
暖洋洋的晨曦里,仿佛有人舒眉展顏道。
文三木
這是我寫的最長的一篇短文,沒有顛簸起伏的劇情,只有件簡單的故事,好多人朋友都告訴我太冷門了,沒有爽點買點,可即便是鮮少有人看,也架不住自己喜歡呀,喜歡里面的每一個戲子,如清冷孤高的方次羨,到最后還是向這世俗妥協(xié)了;固執(zhí)倔強的張坤,幾十年如一日的守著自己的昆曲;本是貪生怕死的曹瑞江,卻在日寇的搶下第一個站了出來;以及肆意純良的卓南溪,看似任性,實則是最有原則的那個,五十年來,不忘初心;愛極了他們每一個人平平凡凡的尋常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