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去菜場買面粉回來的時候路過那家胡同,遇見兩個流氓圍著一個姑娘,原本他也只是看一眼,然后繞路走了就是,畢竟這種事,吃力不討好。
可那天偏偏就沒忍住,巷子里全是那姑娘的哭喊聲,偶爾有人看見了想要進來幫幫忙,卻被兩個兇神惡煞的流氓罵了兩句就嚇的跑走了。
杜大素來是個識趣的人,不然他也不會從一個大老粗被陳放鳴看中,在手下做事那么多年,陳放鳴看中的就是他這份謹慎小心,可再謹慎小心的鐵石心腸,也有心軟的時候,就像吃了一輩子米飯的南方人,偶爾也會忍不住想吃碗面。
明明腳都跨出巷子一半了,耳朵里回蕩著的卻還是那姑娘的呼救聲,從來不會多管閑事的人,跨出巷子的腳竟然又收了回來。
對方都是些兇橫不要命的地痞流氓,手里又有家伙什兒,就算他杜大再怎么身強體壯也是雙手難敵四拳,何況對方完全不按章法出牌,怎么直接怎么來。
刀子捅進來的時候,說實話,杜大真沒什么感覺,直到那姑娘一聲刺破耳膜的驚呼,他的痛覺才逐漸回溫起來,剛開始是一點一點放大的刺痛,到后來就是錐心刺骨的疼,到最后整個人淹沒在海潮般的疼痛里,甚至不知道那幾個地痞流氓是什么時候走的。
待到疼痛緩和以后,確切的說是知覺開始麻木的時候,他的神智才在隨波起伏的海浪里尋到一塊浮木,周圍已經(jīng)沒有人了,包括那個被他救了的姑娘,沒有只言片語,甚至都沒有看清這個救他的男人長什么樣子,便落荒而逃了,他是憑著最后的理智一步步的穿過無煙小巷才回到面館的。
沒什么舍不得,就覺得辜負了三爺?shù)膰谕?,以后再也不能替他照顧卓老板了,只能到地下去賠罪,可活著的人還活著,杜大覺得,他就是死也得回去告訴卓老板一聲,不然他又得到處找他,何必費那個事呢?
杜大是撐著最后的理智回到面館,只為了告訴卓南溪他要死了,他是個粗人,不懂得文人那些彎彎繞繞,只知道,就是死了也得給卓老板知會一聲,算是盡了最后的情意。
被連續(xù)捅了幾刀,本就不是什么小傷,加上又拖著一身傷跌回面館,眼下就算是進了醫(yī)院,也不過是跟閻王爺爭個長短罷了。
杜大一輩子不敢說是干干凈凈,可那些大奸大惡的事他是一件也沒干過,但他卻比卓南溪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死的痛苦,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化膿,剛開始醫(yī)生還積極的給他用藥,幫他剜掉腐肉,可后來藥也不管用了,該疼還得疼,肉也腐化的越來越快。
每天晚上,卓南溪都能聽到他痛的忍不了,咬著被子發(fā)出來的聲音,第二天早上,掀開一看,整整齊齊的一口紅牙印,之后,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在昏睡,明明是個力大如牛的壯漢,現(xiàn)卻比卓南溪都還要瘦弱。
到后來,腐肉里開始長蛆了,就像是話本里的妖怪,一點一點吸干杜大的陽氣,卓南溪經(jīng)常趁著杜大昏睡的時候,拿筷子把他肉里的蛆一根一根的夾出來,大約七天前,他就感受不到疼痛了,看著那些活潑旺盛的小蟲子,卓南溪打心眼里厭惡,有時候一不小心手抖了一下,筷子戳到肉里,拔出來就是一個洞,嚇得他的趕緊抬頭去看,只見杜大仍然睡著,眉頭都沒皺一下。
看著杜大日益擴大的腐肉,卓南溪除了悲涼,還要忍住去找醫(yī)生的沖動,每天看他活的這么痛苦,他怕自己忍不住會求醫(yī)生給他一個痛快,事實上,每當他看到每況愈下的杜大,心里的念頭也越來越強烈,這樣活著,實在是太殘忍了。
他還忍著沒有失控,杜大卻已經(jīng)忍不住了,他伸出比卓南溪還瘦弱的手抓著他的衣袖,這也是兩人相處多年來,杜大第一回如此失態(tài)。
在他心里,卓南溪是除了三爺以外,他的第二個主子,后來三爺不在了,他就成了唯一的一個,從不會逾越。
“我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死,我這一輩子,都是稀里糊涂的活著,臨了了,想清清楚楚的死。”清清楚楚的死,明明白白的體會每一分疼痛,即使痛入骨髓不能自己,那也是活著的滋味。
那天,睡了一天的杜大終于再次轉(zhuǎn)醒,看著床旁的卓南溪,用幾乎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先生,我這一輩子沒什么親人朋友,你能不能看著這幾年的情分上,給我燒個頭七,我是個粗人不識字,也不怎么會認路,我怕到時候回來沒有熟人給指路,就不知道怎么回家了?!?p> 那天,他精神比往日好了許多,斷斷續(xù)續(xù)的還能說些話,最后,他對卓南溪說:“我走以后,你就把面館賣了吧,本來就是三爺讓我替他給你開的,到時候你作路費回北平?!?p> “先生,你要記得,三爺是希望你活著的?!蹦菚r候,卓南溪只當是杜大最后的遺言,滿心都是悲痛,直到他再次踏上昔日的土地上時,他才明白其中所指。
杜大睡了一覺,就再也沒有醒來。
賣面館的錢卓南溪差不多都為了杜大砸在醫(yī)院里了,所剩不多,喪事也是一切從簡,他親自瞧中了一塊好地方,鳥語花香,太陽從早照到晚,就是地方有些偏,花了幾個銀子請了人抬了過去,墓碑還是請上回那個,幫他寫轉(zhuǎn)讓告示的秀才寫的,斗大的字挺好看的。
卓南溪答應(yīng)了杜大,等他頭七過了才走,可面館早就賣了,偌大的重慶在沒有一磚一瓦是屬于他的,有時候他也想住個便宜的旅館,人都走到門口了,還是轉(zhuǎn)頭回來了,不為別的,就因為手里沒錢了,再落魄也不能短了回北平的路費,三爺還在等著他呢!
每天晚上就在別人家的屋檐下湊合一晚,夜里冷了就找個閉風的地方,唯一不好的就是早上五點就得醒來,起來晚了被主人家發(fā)現(xiàn)了,脾氣好的一頓臭罵就沒事了,遇上個脾氣差的說不定還要動手打人。
卓南溪沒有鐘表,也不曉得時辰,所以經(jīng)常睡過頭被主人家發(fā)現(xiàn),不過他運氣好,這么些天來,也就只遇到了一個脾氣爆的人,捱了些小打,好在沒事。
也許是世道淬煉了人,亦或是人被這兵荒馬亂的世道折騰的沒有脾氣了,他竟不覺得苦,一想到在這戰(zhàn)火紛飛朝不保夕的日子里,還有一個人在等著他,眼前的苦也就不覺得苦,只要黎明的曙光還在,希望就還在,黑夜再漫長也就不覺得黑了。
這幾年來,卓南溪是真的長大了,沒有人縱著他慣著他,他就只能在一次次被生活砸的灰頭土面的日子里吸取教訓(xùn),沒有人告訴他該怎么走,他也不曉得有些時候生活是有捷徑的,只得一次次撞了南墻再回頭,撞的多了,怕痛了,人也就開始沉穩(wěn)了,不再冒冒失失的給別人給自己添麻煩,這些年,卓南溪就是這么一點一點的悟出來的。
杜大頭七的那天,卓南溪就著這幾天省吃儉用下來的生活費給他買了點紙錢,等到晚上夜黑人靜的時候,偷偷去以前的面館門口燒給了他,看著逐漸湮滅的小火苗,終于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許多時候,活著和死了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
卓南溪終于踏上了去北平的路,遺落在身后的是他曾經(jīng)居住了三年的城市,漸行漸遠,最后消失在彼此的背影里。
走了太多的彎路,卓南溪終于學會了點技巧,臨走前,仔細打聽了前往北平的路線,陸路也好水路也罷,他都是緊攥著手里的錢一步一步的走,因為錢不夠,只得一次又一次的跟著別人擠。
磕磕絆絆,一路凄風苦雨,直到七月末卓南溪才衣衫襤褸的重新站在故土上,望著人頭攢動的街道,一行清淚隨之而下,一路艱難曲折他尚能咬咬牙挺過來,可看到故土這一刻,他的淚眼再也忍不住了,僅僅只是因為重新踏上了這片土地,就已叫人淚濕衣襟。
那時候,一行熱淚就是最情真意切的家國情懷。
卓南溪沒有立即去找陳放鳴,而是偷偷的把自己拾掇了一番才去的,雖然還是粗布麻子,但看起來也算是干凈得體了些,就像他早就想好的那樣,就算是沒法光鮮亮麗的去見他,好歹也要整整齊齊的,好叫他不那么擔心,等到日后,再把這些年的辛酸苦楚一點一點的說給他聽,好叫他以后一直待他好。
什么都準備好了,真的,就連見到三爺時說什么話他都想了許久,他要好好的責怪他,說好了來重慶,為什么他等了三年了他還不來,太多的辛酸苦楚明明都快要爛在心里了,可一想到他,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就又被勾起來了,明明平日里沒覺得多大的事,這時候卻覺得委屈艱苦極了。
宅子還是當年的宅子,只是院子里又種了許多花草,很是溫馨,看起來越發(fā)的像個家了,想來,這些年他的三爺過得不錯。
他貪戀的看著院子里的一草一木,舍不得移開目光,直到碩大的花騰后突然竄出來個三四歲的小姑娘,捧著一束花,跑在陽光淺照的院子里,晃的他眼睛疼。
還未待他問問那顆跳動不安的心是個什么滋味的時候,只見一個婦人循聲而出,一臉幸福慈和的看著飛赴而來的女兒,兩人笑作一團。
那光景,真是……真是幸福極了……幸福的……他都不忍心去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