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坤到底是出院了,倒不是順著他的意思,而是醫(yī)生說他的病是慢性阻塞性肺炎,來的晚了,住在醫(yī)院里也沒什么用處,回去好好照顧,還有什么沒了的心事都盡快了了。
出院的時候,更是經了好一番折騰,好不容易回到家里了,病人當時咳出血來了,眾人嚇得面色蒼白,卻都不敢說半句不吉利的話,生怕真的出了什么事,反倒是他自己毫不在意,看著屋子里個個都拉長個臉,仍是沒個好臉色,罵道:“喪著臉干什么,我還沒死呢,該干嘛干嘛去?”
眾人噤聲不語,后來,待他緩過來后,張坤的大弟子梅容這才做主讓大伙兒先回去,最后只留下了他和卓南溪,以及兩個跑腿照顧師弟,交代好兩個師弟的事宜后,他和卓南溪兩人守在床前動都不敢動,生怕一不小心就……
晚上,兩人服侍張坤吃過晚飯后,他人竟是難得安穩(wěn)的睡了,說是晚飯,其實也就沾了沾米水罷了。
看著安穩(wěn)入睡的張坤,梅容把卓南溪拉到門外,吞吐了許久才說出口,問他張坤的后事該怎么辦?
卓南溪聞言不由得怒上心頭,掄起來的拳頭到底還是沒打下去,梅容更是連躲的意思都沒有,放下拳頭后,兩人都低著頭沒說話。
一陣寒風夾著雪吹進衣襟里,頓時讓人冷靜了下來。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相信,不敢面對,于是,兩人就這么站在寒風里,誰都沒說話。
一個是二十多年的師叔,一個是教他養(yǎng)他的師父,誰都不比誰好受。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里面?zhèn)鱽眢绑暗穆曇魰r,兩人才緩過來,聽動靜應該是張坤醒了,梅容循著動靜看了里面一眼,轉而看向同樣不好受的卓南溪,開口道:“這么晚了,你先回去吧,這會兒也出不了什么事,要是師傅醒了看見你在,只怕又要生氣了。”
其實,張坤醒著的時候就罵了卓南溪好幾回,讓他回去別在這兒待著,該干嘛干嘛去,卓南溪心里清楚,他是替他擔憂春滿樓呢。
抬頭看著外頭白晃晃的一片,卓南溪點了點頭,道:“有什么事就來找我,今兒晚上我就不回去了,就在你們戲班子里?!敝灰娒啡蔹c了點頭便進屋去了。
跨出院門,卓南溪緊了緊披風,望著紛紛而下的雪,心中忍不住祈愿道:但愿今年大伙兒都能安好些。
還沒待他走幾步,便聽的身后傳來一聲凄厲的聲音:“師傅——”。
那聲音劃破長空,在北平的上空回蕩著,路過的人聽了也忍不住跟著抖了抖。
卓南溪站在漫天雪地里,簌簌而下的雪花落在身上,硬是壓的人直不起腰來,就連這天空,一眼望去都是黑壓壓的一片,似要把人生吞活剝似的。
張坤到底是去了……
聽梅容說,走的很安靜,沒什么痛苦,臨走前讓大伙兒好好唱戲,尤其是卓南溪。
張坤生前朋友雖沒幾個,但畢竟是前輩,在行當里大小也還是個人物,所以,他這一去,前來吊唁的人也在不少數,大多也都是同行,雖沒什么交情,可逢上這么個戰(zhàn)亂的時候,便是不親的人也親了兩分。
梅容素來是個行事妥帖的人,就連張坤這般挑剔的人,活著的時候都對他青眼相加,平日里戲堂子里的大小事情也都是他幫襯著,大伙兒心眼里早就當他是接班人了,如今老爺子去了,也就順理成章的接下了擔子。
眼下,張坤雖去了,可府上里里外外卻都打理的井井有條,他師傅后事更是辦的沒有一絲差錯,只是人看起來憔悴了許多,卓南溪雖然隔得遠,卻也能看得見,那雙眼睛分明是紅的。
如今,他是金玉堂的當家人了,大大小小的事都得他拿主意,又恰逢張坤去世,所有事情都堆積在了一起,自是沒法兒像其他師兄妹一樣,還能守在師傅靈前痛痛快快的哭一回,喊上兩句。
若是實在難受了,就暗自轉頭抹幾把眼淚,轉頭便又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畢竟是當家人了。
再者,來者是客,日后,金玉堂要想在行當里里頭混,便不能把人給得罪了。
卓南溪遠遠的看著,忍不住嘆氣,雖早就差了春滿樓的人過來幫忙,但仍舊見他忙里忙外停不住腳,無奈,也只得讓大伙兒腿跑勤些,可到底不是自個兒的地盤,再有心也只能盡些綿薄之力。
張坤出殯那日難得沒有下雪,抬頭望著天空,還能瞧見穿云而泄的絲絲光亮,但地上仍然是濕漉漉的,半空中飄落下來的紙錢落在地上,不過須臾片刻便濕透了。
卓南溪的一路看著,心里止不住的悲涼,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說沒就沒了。
人吶,在這世上走一遭,到頭來除了一張白花花的照片便什么都沒了。
出殯的那天晚上,金玉堂的人都在,梅容特意將卓南溪請了過去,畢竟他是張坤唯一的親師侄,至于他師兄孫玉衾,對上張坤這么脾氣,更是鬧得個老死不相往來的下場。
今日把人請過來,一來算是個見證人,二來也希望他日后還能繼續(xù)在金玉堂搭班,幫襯著些許。
梅容到底是個能干的,不過數日,便把所有事都打理的妥妥帖帖的,讓人找不出半點差錯。將大伙兒都請了過來,當著張坤的靈位前,也不啰嗦,當即安排好了金玉堂當下的打算,眾人這些日來惶惶不安的心,瞬有了時就找到了主心骨的踏實感。
其實,也沒什么大的改變,說到底,就是希望卓南溪以后還能繼續(xù)在金玉堂幫襯一把,老一輩的人不在了,一片家業(yè)總不至于埋沒了。
看著披麻戴孝的梅容,卓南溪哪里忍得下心來拒絕,畢竟,這也是他唯一能為他師叔做的了,生前沒盡到孝道,待人去了,便想著法兒的彌補。
待商議妥當后,大伙兒便三三五五的退了,雖然張坤不在了,金玉堂還是要開張的不是,總不能守著這個坎兒一直過不去,活人還是要生活的。
最后,留了兩個師弟幫忙整理張坤的遺物,卓南溪也留下了沒走,想著有什么忙也能搭個手。
“篤篤篤!”,就在幾人默不作聲的收拾遺物時,只聽得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幾人聞聲面面相覷,心道:這么晚了還有誰會來,人都落葬了,便是吊唁也不至于來的這么晚?
梅容剛開門,便見一個面容姣好的婦人挾了滿身寒風而立,衣服濕了,頭發(fā)也有些亂,想必是匆匆趕路的緣故。
梅容楞道:“許……許先生?!敝灰娺@位名叫“許先生”的婦人抓著他的手臂問的急促:“你師傅呢??。俊?p> “師傅他……他走了?!?p> “我知道他死了,我是問你,他人呢?人呢?人在哪兒?”婦人抓著梅容的力道不由得又重了兩分。
“已經出殯了。”
“什么?葬了……”一路匆忙趕來,已是心神恍惚,又聽的這么個噩耗,當即就有些站不住了,還好梅容眼明手快把她扶住了,又給一旁的師弟使了個眼神,這才趕緊把人往屋里扶。
來人名為許憐,姓許單名一個憐字,當年也是北平城里的大家小姐,只是后來喜歡上了張坤,便不顧家里反對跟著下海了,但后來終究沒還是能修的正果,兩人在一起過了兩年,之后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許憐便南下了,張坤仍舊是留在北平,誰也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一時間各種猜測席卷而來,有人說是膩了,也有人說是關系破滅了,但當事人卻沒有出來說明澄清,任憑旁人猜測。
只是這么些年來,彼此誰也沒有聯系,也誰不會在人前刻意提起。
唯一值的一提的就是,這么些年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兩人都沒有結婚,到現在也都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說什么兩不相見,其實……是誰也沒放下過誰罷。
后來,許憐不顧阻攔,踩著夜色當即就到張坤的墳前昏天黑地的哭了一場,卓南溪梅容他們幾個晚輩站在一旁不敢相勸,只由著她發(fā)泄。
那架勢,便是孟姜女哭長城亦不過如此,愛也好恨也罷,似是要把這些年來的委屈辛酸都哭個干干凈凈,就連一旁的卓南溪看了也不禁濕了眼眶。
聽說她第二天一早便走了,走的時候高高興興的,看起來沒有半分難過的樣子,反而安慰梅容他們別太傷心,她說:“哭了他一場,今生的情分也就盡了?!?p> 匆匆忙忙的來,瀟瀟灑灑的去,真真是風一般的女子,如此灑脫率性。
人生從來如此,你方唱罷我登場,那些留在世間的足跡,都是為了彼此前進的勇氣。
張坤去后,由梅容打理的金玉堂仍舊遵循往日師傅定下規(guī)律,生意也還和以前一樣,不咸不淡。
反而是成玉班,沒了方次羨以后一落千丈,四處找人搭班,卻沒有人愿意去,有了方次羨的前車之鑒,誰還敢往火坑里跳。
那晚,月明星稀,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卓南溪下了戲臺,出了門便有些冷了,忍不住攏了攏衣襟。
還未走幾步,就瞧見遠處的燈光下似有人影晃動,走近一看,只見有人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面,在燈光下等人。
看見卓南溪來,那人上前笑問道:“卓老板,冷吧?”也許是近發(fā)生的是太教人寒心了,明明還是那句寡淡無味的話,卻叫人聽著莫名暖心。
卓南溪點了點頭,兩人便上了車,坐下后,陳放鳴將一碗熱騰騰的面放到他手里,道:“快吃吧,還熱乎著哩?!?p> 這面是陳放鳴在家里煮好了帶來的,出門的時候天有些冷,望著灰蒙蒙的天,不知為什么,就想給他送一碗熱騰騰的面,便又倒回去煮好了再過來的,怕來早了面就冷了,所以故意踩著點來的。
裝面的盒子是個紅木做的,挺好看的,一打開就能看見一碗仔細護著的面,許是怕一路灑了,便又在外頭套了一個袋子,只見卓南溪小心翼翼的揭開袋子,只開了一個縫隙,一股子香味便溢的滿車都是,待到全部揭開了,就是車外也能聞到些許了,路過的人聞到了都忍不住要往里頭瞧一瞧,好在陳放鳴早就拉好了車簾,任憑你是火眼金睛也是枉然。
因為是剛做好端來的,所以,碗里還冒著熱氣,卓南溪喜滋滋的看了陳放鳴一眼,便高高興興的吃了起來。
陳放鳴煮面的手藝是頂好的,雖然只是一碗面,卻總是能做出與旁人不同的花樣來,叫人百吃不厭。
一碗面吃完了,心也跟著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