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人和豬都是蠢東西,只是人會把自己蠢死。
——引言
當年夏天,劉芳焦慮不安地對李葉說:“我們還能這樣朝夕相處的時間已經剩最后一年,
我不知道考試成績和早已安排好的命運會把我們帶往何處。”
“那又能如何?”李葉不以為然地說。
“可是,”劉芳充滿憂傷地停頓了一下,“如果你我天南海北,那可是整整四年啊?!?p> “老師會對你的綜合成績進行評估,讓你填報志愿,到時候我會從你周邊的大學中做選擇?!?p> “我真不希望你為我付出那么多?!?p> “既然命運和未來都是未知的,那么誰又能斷定我的付出不能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呢?”
“可是一個名校畢業(yè)生和一個三流大學的畢業(yè)生相比,我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他們能有什么共同命運?!?p> “共同命運?”李葉不以為然地說,“即使是同一所學校同一門專業(yè)同一個班級的畢業(yè)生,他們也不會有共同命運?!?p> “我說的不是這意思?!眲⒎技钡每煲蕹雎晛?。當她繼續(xù)想說些什么的時候,就被李葉打斷了。
“我從未想象過自己會有完美的人生,誰都知道,人生是坎坷的,無論走哪條路。無論你是出于同情或是愛,我都會接受,但這并不會動搖我的決定,而我的決定,就是離你越近越好?!?p> 這一年,他們明顯感覺到班級中因升學壓力而出現的緊張氣氛。老師告訴劉芳,如果她正常發(fā)揮,就能考進入一所二流大學,而偏科嚴重的李葉只有三流大學的門是向他敞開的。即使自認為在某些方面有過人之處和對大學學校要求并不高的李葉也感受到眼前這個事實所帶來的惡意和羞辱。但他幾乎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因為沒有選擇的權利,生活中也并不存在什么奇跡,他的能力僅限于此,他只能接受這樣的結果。李葉的失望一直持續(xù)到年底。
過年時趙風回來了。他意氣風發(fā),說話時帶著高不可攀的腔調:“七千,我現在一個月拿七千元?!币痪湓捴杏袀€數字出現了兩次,每一次都令李葉震驚不已。巨額薪酬為他指明了未來的道路,讓他看到了新的希望,也讓他成功的從失望中走了出來。從此,他不再厭惡趙風那不可一世的口氣,并且虛心地接受著已經獲得了事業(yè)成功的趙風話語上的教導:“你上學為了什么?找到好工作?賺那些只有好工作才能得來的豐厚薪資?可是現在好工作和豐厚薪資已經擺在你的面前,我能讓你在一年之內擁有和我一樣的月薪,目前的情況僅僅只剩下你愿不愿意做選擇了?!崩钊~再一次被震驚了。在和趙風短短相處的幾天里,他已經完全說服了自己,打定主意在高中畢業(yè)后就去找趙風謀生。趙風為自己寥寥數語就俘獲了一個在他看來是準大學生的表弟而感到興奮,這是他意料之外的事。他看了看自己在學徒時期被機器砸斷了三分之二的右手中指,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殘缺的中指在自己成功事業(yè)的襯托下顯得那么完美(當時普通工人每月工薪只有幾百元)。自從熟練生巧,干起活來得心應手后,趙風覺得工作越干越輕松。他已逐漸適應斷指帶來的生活起居上的不便,甚至很多時候已經完全無視了中指的作用。學本領時付出的巨大辛酸讓他認為七千元月薪對于自己是毫無爭議和受之無愧的,高昂的工資也預言著他今后會有更遠大的前程。被得意沖昏頭腦的趙風此刻絕不會想到天底下有一個女人正在詛咒他。事實上,他從每月四百元薪酬驟然增加到如今的七千元,獲得了經濟自由和戀愛自由的時間不足一年。
三年前,他初中畢業(yè)后前往江南一個城市工作。精密機械加工業(yè)在那個地方大行其道,坐在錢堆上的富人探聽到螺絲制造能帶來巨大經濟價值,他們買來加工機械和原材料,將生產線承包給一個個精通技術的技工。趙風得知這個十分賺錢的行業(yè),隨即轉行,去一家工廠里跟著一個技藝精湛的師傅做學徒工。徒弟徒弟,三年奴隸。工作累極了,而且薪水很是低廉,更重要的是時間過了大半年他仍沒學到多少技術,充其量就是從一個笨拙的學徒工變成了一個熟練的學徒工而已。每天他都渾身污濁油膩,站在發(fā)出巨大轟鳴聲的機器面前,看著堅硬的鐵塊掉進機器里瞬間變得像是柔軟的面團一樣。不一會,機器嘴里吐出來紅彤彤的成形的螺絲釘,在老板眼里看來是源源不斷的鈔票,在師傅眼里看來是已經被自己技藝鑄就的毫無差錯的工業(yè)藝術品,而在他眼里看來,那是無休無止的汗水和乏味不堪重復。他的師傅隱瞞了鑄造這些完美螺絲釘所包含的一切技術細節(jié),冷鐓工藝方面的知識只字未提。趙風逐漸覺察到了真相:按目前的進展來看,想要變得跟師傅一樣能獨當一面,最起碼要過一百年。不過師傅倒是很樂意維持現狀,他覺得保守能使自己獲益,過多地教授他人技能會使自己的手藝越來越廉價。
肉體上的創(chuàng)傷為他帶來了轉機。有一天,當他伸出右手中指去撥一顆卡在機器里的螺帽時,因為走神而誤判了時機,每隔三秒就重重砸下的塑形鐵錘輕而易舉地將他的中指砸成了肉餅,而事后他所能得到的補償只是少得可憐的包扎費和十天的休息。“真是倒大霉了,因為你的粗心大意而導致我遭受損失。如果你還想跟我學技術的話,就留在這里,工資照發(fā),我還會負責你養(yǎng)病期間的一日三餐,如果你想要其它損失費的話,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根本不可能!而且你還會在下一秒就被我趕出工廠!”
師傅的絕情令趙風憤怒和絕望,但他沒有任何出路,只得選擇繼續(xù)跟著師傅干。
有一天,師傅的女兒江露——一個顴骨突出、嘴尖眼小、滿口參差不齊的“四環(huán)素牙”、身材極不勻稱還有些駝背的二十歲未婚女子——為他送飯。事實上,這個女子不僅帶給他一頓飯,還為他帶去了一個新的陰謀。當他打定主意后,笑意逐漸在臉上綻開,瞇縫著的眼里透露出狡猾的光,就連那根愈合良好不再疼痛的斷指也興奮地破裂了。
“大小姐親自來送飯,我幸福得快要昏過去了?!睙o限的愛慕之情從趙風眼睛里流露出來,他激動萬分地說,“如果這飯是您親手做的,那么我敢保證明天就能開工干活?!?p> 這個善良單純的女孩從沒跟別人開過玩笑,她默不作聲,一邊把罐子里的飯倒入碗中,一邊盯著趙風看。她被趙風身上的某種氣質給吸引了,她覺得雖然眼前他衣著破舊,頭發(fā)雜亂,滿臉油膩,可是如果加以打理,換上一身體面的衣服,那端正英俊的五官和魁梧高大的身材一定能博得不少女孩子歡心。與此同時,她已經感受到了趙風那撲面而來的愛慕之情,這種感情很美妙,是她在紡織廠中遇到的所有男人身上從未感受到的感情。哪個女孩子不相信一見鐘情呢?一顆沒有經過愛情溫暖過的心像是一片結冰的湖泊,此時已開始慢慢融化,努力地展現著柔情似水的一面。她驟然緊張起來,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說了一句話:“趕緊趁熱吃吧?!彪S后,一股很大的力量想要把她推出門,江露發(fā)現這股力量不是因為討厭他的熱情,而是因為不由自主的羞澀。趙風根本不給她起身離開的機會,他喋喋不休地詢問著她的工作情況,用富有磁性的嗓音溫柔地說著為她量身定做的關心話。當那些話連珠炮般地傳到江露內心時,那顆冰封已久的心就不單單是慢慢融化了,她的心被攪得天翻地覆、洶涌澎湃起來。半個小時后,當她到了不得不離開的時候,趙風仍是一句接著一句問個沒完。更令她感到驚詫的是,她完全不覺得那些奉承話有任何令自己厭惡的地方,事實上她愛那些帶著愛慕的關心話愛得發(fā)瘋。她的眼睛從剛進門時直勾勾盯著趙風看變成了目光閃躲飄忽不定。眼神上的變化被趙風敏銳地發(fā)現了,他似乎感受到了江露正在極力矜持著的不安的內心;很顯然,他的表現收到了效果。關系進展得太順利了,他躊躇滿志,對不久前定下的計劃充滿志勢在必得的信心。交談持續(xù)了四十五分鐘后,她同意了趙風的懇求——明天繼續(xù)為他送飯。隨后起身告辭了。
當天夜里,兩個人在各自床上翻來覆去很久才入睡。趙風冥思苦想著下一次見到江露后說些什么,而江露的心里突然闖進了一個陌生人,她總是忍不住地想他。江露知道自己長得丑,但她卻認為自己配得上趙風。她想:“如果我身邊能有一個高大威猛、相貌堂堂的男人跟著,那該有多光彩啊?!钡诙?,她為趙風送了早中晚三頓飯。雖然她仍是不知道該主動說些什么好,但應對趙風的問話時已經相當自如了。她坐在屋子里的椅子上不愿挪動腳步,并否定了想要快點離開的想法。當天夜里,熟悉的身影和面孔準時闖進她的腦子里,使她呼吸急促、身體發(fā)熱……她當即做下決定,這個清白干凈的身體從今往后再也不允許被孤獨寂寞所占有。
相識的第五天,他們約會了。那個晚上出奇的熱,整個小鎮(zhèn)像掉進了蒸籠里一樣,酷烈的熱浪讓置身其中的每一個人都喘不過氣來。當天下午,他向她發(fā)出約會的邀請。江露遲疑了一會,扭扭捏捏的像是很不情愿地勉強的答應了他。趙風彬彬有禮地送走了江露,隨后性情大變,像是發(fā)瘋了一樣沖進宿舍,好像奸計已經得逞了。從他長時間呆在浴室里認認真真清洗著每一寸皮膚的表現中不難看出,他對今夜約會的內容已經有了更多更大膽的野心。江露回到家里,先是從頭到腳購置了一套時髦的衣服,站在鏡子前細細地打量了自己很久。隨后她也鉆進了浴室;她用肥皂水把身體洗了又洗,在試圖洗第四遍時被一個突然冒出的想法阻止了:“這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約會,你究竟在做些什么呀。”
當晚月光皎潔,他們在有說有笑的融洽氣氛中不知不覺地漸漸遠離城鎮(zhèn),當路燈發(fā)出的光芒變得昏暗渺茫之后,兩只流淌著不同血液的手就黏在了一起。一陣陣涼風吹得趙風清醒許多,使他膽量陡增。他在一個自認為合適的時機攬住了江露的細腰,甚至沒做過多表白,他們就親吻在了一起。這個吻讓江露丟失了靈魂,她像行尸走肉一樣被趙風拉進了路旁的樹林中,任憑他剝去身上所有衣物,只有在丟失了處女貞潔后的瞬間她才意識到危險:如果這么容易就被一個男人奪走貞潔,那么是否為這場愛情注入廉價的屬性呢?可是緊接而來的又一個吻讓她再次失去理智,就連原本被凹凸不平的地表硌得生疼的脊背也喪失了知覺。
往后的日子,她被趙風表面上無微不至的關懷給迷惑住了。她還未談過戀愛,從沒享受過異性的愛,如今理想化的愛情出現在眼前,仿佛把她帶進了另一個嶄新的幸福世界;她每天開心得像個新娘一樣。趙風的身份轉變了——從被剝削者的身份轉變成繼承人的身份;師傅開始對他溫情脈脈、另眼相待、毫無保留。在悉心教導了他一天后,兩人往往會去飯館中大快朵頤。他們都是喜歡喝酒的人,一老一少在推杯換盞中迅速建立起感情和信任。隨著理解的加深,趙風能輕而易舉的明白師傅每一句話所表達的全部含義,這使他的技藝有了突飛猛進的提高。當趙風的體重在短短半年時間中增加了五公斤后,他已經對所有工藝、圖紙、編程等技術細節(jié)了如指掌了?!澳隳塥毊斠幻媪??!庇幸惶鞄煾蹬闹募绨虻靡庋笱蟮卣f。這句話使趙風浮躁的心迅速膨脹起來,他開始討厭這里的一切。夾著尾巴畢恭畢敬的做人和那仍然微薄可憐的薪水讓他時刻有種被侮辱的感覺;江露的身體他早已厭惡,白天和她走在街上,他的注意力時常被漂亮豐滿的女性吸引,他覺得江露根本配不上他,和她這個面目丑陋的女人走在一起讓他有種難以啟齒的悲憤和失落感。
又過了一段時間,醫(yī)院的檢查報告寫明了懷孕才是江露時常嘔吐、嗜睡和暴食的原因。這個對于大部分成年男性而言都是好消息的消息在一個小時后就傳到了趙風耳中,他聽完后感覺到如同晴天霹靂一樣。當天晚上,他說要回宿舍拿些東西,剛出師傅家門便逃之夭夭了。他在五十里外的一個鎮(zhèn)上躲了很久才敢出門找工作;他的精湛技藝和對冷鐓技術的無所不知讓一個老板愿意花七千元的月薪去雇傭他。從此之后,他就在花街柳巷和大魚大肉的三餐中領悟出了快樂的真諦。而那個傷心欲絕的孕婦想到了未婚夫失蹤的一萬種可能性,但她寧愿去死也不相信自己已成為一個棄婦。全家人心急如焚地尋找了半個月,她的父親首先意識到事情的蹊蹺,隨后恍然大悟:判斷趙風是自己跑的顯然更符合事實。他拉著快要發(fā)瘋的女兒去醫(yī)院做了流產手術。在去醫(yī)院的路上,他對仍然執(zhí)迷不悟的女兒咆哮著:“與那個該死的混蛋一同消失的還有身份證、銀行卡和冬天才用得上的棉衣,任何人都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而你卻像一頭蠢豬那樣,哎!人和豬都是蠢東西,只是人會把自己蠢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