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一月末。
難得放晴的好天氣,讓銀裝素裹的樹木在陽光下,分外妖嬈。
蓋勛端坐在馬背上,馬蹄緩緩北去。
年末了,他要回去武山塢堡和家人團聚。而且打算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就啟程回去敦煌鄉(xiāng)里耕讀。
是啊,他覺得自己,沒有留在西縣的必要了。
當初慕他名聲而隨的災民們,已經(jīng)在西縣迎來了第一次秋收,有了明年能活下去的希望;而華雄也在西縣站穩(wěn)了腳跟,有閻忠在,他無須操心。
就是有些感慨啊!
祁山這里從一片荒地,變成如今的阡陌交通和房屋鱗次櫛比,幾乎都是他的心血。
“太守,要不你將家人接過來西縣吧?!?p> 騎馬在右側(cè)的華雄,看著蓋勛臉上依稀有些留戀,便開口勸道,“在此地結(jié)廬而居,授課著書,講誦儒經(jīng),也是美事。”
“呵呵,歸鄉(xiāng)里之事,我心意已決,你也不必拐彎抹角再勸說?!?p> 蓋勛撇了華雄一眼,眼中盡是笑意,“狩元,其實你不必送我的。你是此地縣令,有時間就多去巡視田畝和民情,把心思放在黔首上。嗯,有心就好了。”
“哈哈,太守也別再勸我?!?p> 華雄也笑了,揚著馬鞭指向北方,“將近年末了,我這是想去武山看看夏先生,正好與太守順路而已,算不上特地來送。”
蓋勛不由莞爾,搖了搖頭罵聲“豎子奸猾”,就不再言語。
四門道的道路,石頭有點多,不趕時間的話,誰都不會縱馬馳騁。
也讓路途變得額外無聊。
華雄隨著馬背起伏,顛簸著身體,看著兩側(cè)峭壁陡立,無言直指蒼穹。
不由有了興趣,隨手將懷中的羌笛湊在嘴邊,吹起了《出塞》。
相傳這首曲子,是漢武帝時期的樂師李延年所做,以曲調(diào)氣勢恢弘著稱。
然而,被音色清脆高亢、帶有凄厲之感的羌笛吹出來,卻令人覺得有些悲涼,一如當今西涼如今的局勢,讓人看不到烽火停熄的希望。
蓋勛靜靜的聽著,雙目也有些迷離。
等到一曲終了,余音隱隱繞谷中回響時,他才側(cè)頭看向了華雄。
“狩元,一直都沒有問過,你此生志向是什么。”
我的志向?
華雄聞言愕然。
他還真沒有心理準備,向這位忠貞于漢室的人,暢談自己的心中所想。
“怎么,你就從來沒有想過,以后要做些什么嗎?”
看著華雄的驚愕,蓋勛不由笑了笑,出聲催促道,“年輕當立志!你已經(jīng)是縣令了,應(yīng)該有個信念去努力?!?p> 我有??!
但是不能如實告訴你啊!
不然的話,你不得拔出腰側(cè)的佩劍看過來??!
華雄心中默默回答著,躊躇了一下,就拱手而答,“回太守,其實我這個人啊,其實也沒有什么志向。”
說道這里,還配合了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我是黔首出身,從小就知道要先將眼前的這一步走得穩(wěn)當了,才能跨出下一步。所以說,我的志向不遙遠,就是希望明天能做到什么。我現(xiàn)在想做的,就是想自己和身邊的人,都過得好一點。不受別人欺負,不會被兵災所害,不再為果腹的糧食而苦苦掙扎。”
這種胸無大志的話語,讓蓋勛滿是笑意的臉龐,慢慢的變成了悲傷。
是啊,生在邊陲之地,又正逢烽火遍地,在讓自己能夠活下來之前,任何志向都顯得不切實際。
“你的想法很好。”
沉默了好久的蓋勛,帶著贊許的眼神,沖著華雄頷首而言,“做人,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是最重要的。嗯,這應(yīng)該也是你讓華車去鐵籠山的原因吧?為了讓他過得好點,也為了讓你多一份自保的能力?”
“嗯,萬事瞞不過太守?!?p> 華雄點了點頭,先恭維了一句,才繼續(xù)說道,“耿刺史寵信治中從事程球,在涼州不得人心,將來討伐叛軍必敗無疑。我既然被天子恩寵,授為西縣縣令,就有保境安民之責,只好早做準備?!?p> “唉......”
長長的一聲嘆息,蓋勛又陷入了好久的沉默。
他在西縣這段時間,看華雄和閻忠的一些做法,隱隱猜到了些什么。
是故,在方才的話語中,就是在隱晦的問著華雄,是不是在暗自積累私人武裝,有在羌亂中趁勢而起的心思。
但是華雄這個回答,卻讓他無法再問下去。
若是將華雄問得惶恐了,將華車調(diào)回來,到時候叛軍席卷來西縣,誰又能保護黔首的安危呢?
蓋勛從來都不是個迂腐的人。
他當初憤然棄官,就頗有意氣用事??偛荒茉賱裾f華雄,放棄了官職吧?
西縣縣令,是天子親自授意的。華雄若是放棄了,就是落了“危難之際不為朝廷分憂”的名聲,這輩子都別想再踏上仕途了。
蓋勛心中百般思緒糾纏,怎么理都理不清,索性也不想了。
側(cè)過了腦袋,就對著華雄一伸手,“拿來?!?p> “嗯?”
華雄再次露出疑惑的表情,“太守要什么?”
蓋勛沒說話,用嘴努了努華雄手中的羌笛。
出身世代簪纓之家的蓋太守,從小不應(yīng)該練習彈琴嗎?
怎么也會吹羌笛這種東西......
華雄心中驚訝,手上的動作卻是不慢,用衣袖狠狠擦了擦自己剛留下的口水,才遞過去。
蓋勛倒也不嫌棄,直接就湊在了嘴邊。
吹的是《大風歌》。
此歌是漢高祖劉邦,平定黥布歸師,過鄉(xiāng)里沛縣的時候,邀集故人飲酒時而作。不同的是,高祖劉邦當時是擊筑而唱。
不過,華雄也聽出來了蓋勛的意思。
他既是表達了,自己對西涼動亂的擔心與惆悵;也是在警示著華雄,以后要當個大漢猛士,守護漢室江山的安穩(wěn)。
莫要起私心。
大風歌很短,蓋勛吹兩下就沒了。
曲子終了時,兩人都很沉默,演繹著一切盡在不言中的默契。
等一陣凍入骨頭的朔風嗚咽而過,蓋勛才打破了沉默。
他也用衣袖擦了擦笛子,才遞給華雄,“狩元,讓身后的部曲加快速度吧,老夫想早點到武山塢堡。”
這是他第一次,在華雄面前自稱為老夫。
“諾?!?p> 華雄接過羌笛,聲音里,有著一如既往的尊敬。
或許,也止于尊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