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白蜷了蜷被日光鋪滿的雙手,心情久久未能平靜。
在與老太太短短的幾句閑聊中,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莫富貴,那個一輩子都困在十里小鎮(zhèn)云小村那片沼澤地里的男人。
當(dāng)他拍了拍沾了泥土的褲腳,提著那把即便生銹卻仍舍不得換掉的鋤頭,一瘸一拐地離開菜地時,他充滿期盼的炙熱的目光緊緊鎖著家門的方向,他欣喜地以為自己等來的會是如往常般,向來乖巧的兒子從家里跑出來,興高采烈地沖他喊:爸爸,可以吃飯了。然而,當(dāng)他逐漸走近那扇緊閉的久久未有動靜的家門時,他這才后知后覺地想起自己親手將兒子送走了的現(xiàn)實。
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在門邊搬了張矮凳坐下休息,一邊揉捏著神經(jīng)緊繃的小腿,一邊仔細(xì)打量這個寂靜又空蕩的房子,若有所思地沉默。
當(dāng)他獨自沉默地久久望向日漸斑駁的墻面時,他在想些什么呢?
是在想:他這一眼就能望得到盡頭的一輩子,是否還能與兒子重逢?是在想:是否窮苦人家就得活該遭人欺負(fù),就連看個病都得踩著自己那一文不值的尊嚴(yán)?是在想:如果他不曾與林秀蓮結(jié)婚,這生命的悲苦與凄涼是否就只落在他一人身上?
莫富貴的一生,是經(jīng)不起回望的。
太痛了。
太苦了。
他是那么善良,善良得就連后事也都提前安排得靜悄悄的,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莫白仰頭,深吸了一口氣,濕潤的眼角如灼燒般火辣辣的疼。
為什么?
為什么那八年他不回去看看自己的父親一眼?
他太不孝了。
“莫白哥哥,你沒事吧?”慕梔暖蹲在地上將莫白扔了滿地的畫紙一張張撿起,而后趴在桌邊偷瞄他,見他回來后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不禁有些擔(dān)心。
軟糯的嗓音將莫白的思緒拉回到當(dāng)下,對上慕梔暖澄澈明亮卻又透著一絲小心謹(jǐn)慎的視線,他緊咬著腮幫偏頭,像是極力克制那股突如其來的洶涌的情緒。
須臾,他神情透著幾分疲態(tài)地指了指墻角的畫架,聲音低沉地說:“我沒事。你要是覺得無聊,那邊有你畫畫需要的東西,你可以拿來打發(fā)時間?!?p> 慕梔暖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眸光一亮,她今天在這待了這么長時間,竟然沒發(fā)現(xiàn)角落里這堆寶貝!
“你特意給我準(zhǔn)備的?”
“我是怕你打擾我工作?!?p> “...”
對莫白的口是心非早已司空見慣,慕梔暖笑意吟吟地擺弄畫架,沒再跟他爭個輸贏。
她時常會因為莫白細(xì)膩的心思與體貼而感到驚喜,她想,在莫白的世界里,她一定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即便她跟他真做不成戀人,也無妨了。
橙黃的陽光傾灑而下,在這間小小的工作室里逐漸彌漫開來,風(fēng)起時,婆娑的樹影上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亮,給這透著涼意的秋添了件薄衫。
只是,這份令人貪戀的安寧,很快便被一陣突兀的手機(jī)鈴聲打破。
莫白眉頭微蹙地看了眼陌生的來電號碼,略顯遲疑地接通。
“是莫白嗎?我是南玲?!?p> “嗯”
“你跟小橙之間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今天一回來就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哭,問她怎么回事,她也不愿意說?!?p> “南玲,我們是合作伙伴,只談工作,不談其他?!?p> “莫白,小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她這么在意過一個人,她是真的很喜歡你?!?p> “我想我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表達(dá)得足夠清楚了?!?p> 掛斷電話后,莫白面不改色地繼續(xù)工作。
他這個人做事向來不喜歡拖沓,直截了當(dāng)?shù)木芙^總比揣著明白裝糊涂地消耗別人的感情要來得坦蕩。
他過去的人生,就像是一只努力向上爬離污水溝的螻蟻,除了活著,他別無所求,也不敢奢求其他。
愛情,對他而言,就是一件遙不可及的奢侈品。
慕梔暖隔著畫布歪頭睨了一眼正若無其事投入工作的莫白,濃密卷翹的睫毛微微顫動。方才在聽見他對著手機(jī)說出南玲這個熟悉的名字時,她兩只小巧的耳朵高高豎起,生怕會錯過什么信息。
糾結(jié)片刻,她最終還是沒忍住問:“莫白哥哥,是之前那個女孩嗎?”
莫白打字的手指稍頓,漫不經(jīng)心地說:“她朋友?!?p> “你們不是已經(jīng)合作完了嗎?”
“嗯”
慕梔暖嘴巴一撇:“那怎么還找你?”
莫白聞言,輕嗤一聲,語氣帶有一絲調(diào)侃:“你是十萬個為什么?”
慕梔暖此刻完全沒心情跟他開玩笑,一心只想從他嘴里得到能讓自己心安的答案。
“你是不是又去撩撥人家小姑娘了?”
長得好看就是容易招人喜歡,招人惦記!
“又?你最好用對措詞了再跟我說話。”莫白低沉的話音剛落,噼里啪啦響的鍵盤聲繼續(xù)。
慕梔暖哆嗦了一下,不死心地追問:“你們聊什么了?難道是兩人都跟你表白了?”
她這個三分鐘熱度的人,算是把所有的耐心都交待在這了。
莫白嘖了一聲,不疾不徐地拿起椅背上的薄襯衫套在身上,而后抬眸,看她的眼神像是算準(zhǔn)了自己再不正經(jīng)回答,她便要露出鋒利的爪子在這跟他鬧般,他無奈輕嘆一聲,只好將自己和慕容橙之間的他自以為不值一提的談話一五一十給她講了一遍。
末了,對上那雙逐漸恢復(fù)笑意的杏眼和白里透紅的鼻尖,莫白下意識起身走到窗邊,掌骨分明的右手?jǐn)n了攏身上的外套,此時外頭的秋風(fēng)像是卷著冰渣子似的灌進(jìn)來,冷颼颼的。
莫白抬手抓著窗戶上的橫木一拉,伴隨著砰的一聲響,瞬間隔絕了外面呼嘯的風(fēng)聲和刺骨的寒氣。
一系列動作完成,莫白轉(zhuǎn)身,見慕梔暖仍保持著方才的姿勢,只是表情明顯有了些細(xì)微的轉(zhuǎn)變,他硬朗的劍眉一挑,低沉的嗓音略帶慵散的沙啞,問:“要不要吃橘子?”
慕梔暖鼓起的腮幫一收,夸張地咧著嘴,露出上下兩排整齊的皓齒,顫抖著磕磕碰碰,而后搖頭:“凍牙?!?p> 話音剛落,一縷好聞的清香充斥鼻息,微弱的光線上飄散著一層很薄的水霧,就連空氣也變成了橘子味。
慕梔暖像是受了某種蠱惑般摸了摸腦袋上的橘子發(fā)卡,思忖著還挺應(yīng)景。
“我不吃。”以為莫白沒明白自己的意思,她繼而補(bǔ)了句。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心理作用,她淺淺嘶了一聲,牙齒又酸又凍。
莫白斜睨了她一眼,嘴角含笑,語氣帶有陳述的意味:“誰說是給你吃的?”
慕梔暖:行吧,自作多情了。
慕梔暖吸了吸鼻子,橘子散發(fā)出的味道愈發(fā)濃烈,它像是帶有舒緩的功能,可以使人的神經(jīng)逐漸放松,好聞得讓人無比貪戀。
這兩年,梁婷送了她不少昂貴的香水,濃烈的,清淡的,各種味道的都有。
但要與此刻縈繞于鼻息間的橘子味道相比,似乎就連香水都稍顯遜色。
可她以前吃橘子的時候,怎么就沒有此刻的感受呢?
她直勾勾地盯著莫白剝橘子的動作,看得十分入迷。
莫白漂亮的雙手,對手控而言,無疑是天大的福利。
修長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肌膚細(xì)膩宛如線條流暢的上等畫卷,完美得完全挑不出任何瑕疵,指尖透著健康的紅,指甲整齊干凈。
直到認(rèn)識莫白后,慕梔暖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個人的氣質(zhì)和魅力是可以與生俱來的,而無關(guān)他的身份背景和學(xué)識高低。
莫白掰開一瓣橘子放進(jìn)嘴里,深邃的眼底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老太太種的橘子的酸甜比例,竟跟他記憶里的味道一模一樣。
“爸爸,這個橘子是不是可以摘了?”
“嘴饞了?還得等兩天,等果皮完全變黃,吃著才甜?!?p> 在云小村他家門前的那塊空地,莫富貴曾種有一棵橘子樹,每到秋天,小小的枝丫上就會掛滿沉重的果實。
他經(jīng)常會在天剛亮?xí)r,跑到橘子樹前,仔細(xì)觀察哪些橘子的果皮比昨天更黃一些;他也會在傍晚時分借著最后的那點余暉,站在橘子樹前,一邊輕輕撫摸著橘子一邊自言自語。
對他來說,秋天就是家門前那棵掛滿秋色的橘子樹。
“爸爸,這個橘子好甜,你嘗一口?!?p> “小莫,你這么喜歡吃橘子,爸爸明天上街再買一棵樹苗回來種。”
“貴不貴?”
“不貴,明天剛好趕集,黃河叔會上街?jǐn)[攤?!?p> “好,那我就負(fù)責(zé)給它澆水,讓它快點長大。”
“行,那爸爸就等著嘗嘗小莫種的橘子甜不甜?!?p> 時間久遠(yuǎn)得已經(jīng)記不清那棵樹苗是如何夭折的了,只知道當(dāng)他興高采烈地從街上趕回家時,入目的卻是被折成幾段的樹苗正十分慘烈地躺在地上,蔫巴巴的綠葉沾滿了泥土。
他在原地站了許久,久到滿臉的淚痕被秋風(fēng)吹干,毫無破綻。
他還沒迎來自己用心澆灌的第一個秋天,他的秋天就夭折了。
他不知道這又是村里哪個被長輩以‘年紀(jì)尚小,不懂事’為由得以逃脫任何罪行的小孩的惡作劇,他也沒有力氣去探究,畢竟從記事起,現(xiàn)實的巴掌從不會因為他是小孩而高抬貴手。
即便知道了真相又如何,誰會閑得去替一個窮苦人家的孩子做主?
“酸不酸?”
輕軟的嗓音傳入耳蝸,好似荒漠里的一縷甘泉,它輕撫著眼前破碎的秋色。畫面里,忽而揚(yáng)起的清風(fēng)宛如女子溫柔的手,它輕輕拍掉壓在殘枝爛葉上的泥土,一棵樹苗完好無損地立在土壤里。小樹苗,在和煦的陽光下,茁壯成長。
一抹柔軟觸碰冰涼的指尖,莫白思緒回籠,垂眸看了眼方才斬釘截鐵說著不吃橘子而此刻卻伸出‘罪惡’的小手,在他手里偷拿兩瓣塞進(jìn)嘴里的某人,氣得發(fā)笑:“剛是誰說的凍牙,不吃?”
鮮甜的果肉和汁水在嘴里爆開,慕梔暖歪頭,眨了眨無辜的杏眼,理直氣壯地開口:“莫白哥哥,我看是你年紀(jì)大了,耳朵出問題了,我怎么就沒聽到有人說不吃呀?”
她的眉眼一笑起來宛如一輪彎彎的月牙,看上去單純無害,仿佛即便她做了什么天大的壞事,也都情有可原。誰要跟她計較,反倒成了那人的不是。